绿衣

我是一只魅。我没有名字，没有家人，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我也从没见过自己的长相，因为铜镜映不出我的相貌。但是我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至少不让人害怕，襁褓里的小孩子见到我时会笑，笑容很甜，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他们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笑什么，因为他们看不见我。是了，大人们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最原始最纯粹的感情，他们为了生存而来回奔波，心灵早已不似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纯净，当然看不见我这若有似无的身躯，我自己有时候都会怀疑，我到底是否真实存在呢？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小乔，是一个正常的人间少女，家里经营着一间酒肆。经营酒肆的人家并不少见，可是这一家子人都能看到我，这便十分少见且令我惊叹了。闲暇时，我经常让她描述我的样子，因为我实在太好奇了。小乔告诉我，我长着一张鹅蛋脸，一弯柳叶眉，还有樱桃小嘴。我从前因为好奇，偷偷潜进过那些书生的房间，知道书上描写美貌女子时，大多是这样的用词。是以，我认为以我的相貌，应该还能迷惑到一些书生，这让我多少有些骄傲。

可是近来我却有些疑惑了，我看上了城北的书生，一个高高瘦瘦、身着白衫的男子。我见过的书生不少，却始终觉得他与其他的人不一样，但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来。我夜晚偷偷潜进他的家，发现他不似别的书生那样，有一个很大的房间用来装书，还有专门服侍的书童，也从不偷偷摸摸地藏着一些画着仕女图的小册子。他一人独居，书全部摆放在床铺旁边的架子上，夜晚就着一盏油灯，他能看到天亮。我在那些书里翻来翻去，始终翻不到那种有关女子的小册子，我很沮丧，这个书生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我日日夜晚跑到书生的住处，看他夜读。他坐在小桌子前持笔写字或铺墨作画的时候，我就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盯着他看。反正他看不见我，是以，我没有任何顾忌。白天他去学堂念书，我便四处游荡，世上像我这样的魅有很多，可世人却都看不见，其实这样很自由。可是，要是书生也跟小乔一样，能看见我就好了，我多么希望他能看见我啊。

听说今日是中秋节，我坐在大街旁边的树枝上，路边卖东西的小贩们在不停地吆喝。人间的节日每次都这么热闹，可是我没有家人可以一起分享，我觉得有些无聊，便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呀？”耳边传来问话声，我低头一看，小乔站在树底下抬起头看着我。

我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你头上的是什么？好漂亮！”我指着她头发上的一个红色琉璃石，跟她的衣服很相衬，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耀眼，

“真的吗？”听到夸奖，小乔开心地凑到我跟前，从怀里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出来，递给我，“你也有哦，我的是红色，你的是绿色。”

我小心地接过来，是一根木质的簪子，顶端镶嵌着一颗绿色的琉璃石，我在仕女图册上面看到过。

“这是发簪，人间的女子都有。我明天就及笄啦，这是礼物。”小乔看起来很开心，“虽然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但是应该跟我差不多，所以，我娘也给你做了一个。今天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先回去帮我娘干活了，一定要来哦！”小乔说着说着就跑远了。

“替我谢谢你娘亲，我很高兴！”我连忙对着她的背影喊。

其实，中秋节也是个很不错的节日嘛！我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收进袖袋里，突然听到远处有吵闹声，我纵身跳上树枝，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小孩童撞到了城东的姓刘的大财主。地上药材撒了一地，小孩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大财主旁边的侍从嘴巴骂骂咧咧的，伸脚将地上的药材尽数碾碎。

又是这个恶财主，我认识他。前天，他欺负南街卖雨伞的李大娘，拿了李大娘的雨伞不肯付钱，还命人把李大娘的雨伞摊子给掀翻了。现在又在这里做坏事，想到这里，我决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眼看着他要走，我从怀中拿出一个弹珠，正好击中财主的膝盖，财主摔了一跤，我从树上跳下来，轻轻地飘落在财主旁边，手一伸就拿到了他腰间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

小孩童愣愣的看着已经走远了还在骂骂咧咧的财主。我走近了看，才发现小孩原来是书生的邻居，和年迈多病的老婆婆生活在一起。

我将钱袋轻轻放进小孩腰间的布包里，站起身正准备走。

“姐姐等等。”背后传来小孩的喊声。

我回过神，确认他喊的是我。

他从地上捡起簪子递给我，“你的东西掉了。”

“你…看得见我？”我的脚尖甚至都还没有落地，“你一直看得见我？”

“我在月白哥哥那里见过你，有一次，我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他认真地比划着，又从布包里拿出钱袋，“婆婆的药不需要那么多钱。”

原来他叫月白。月白，月白。我在心里默念，只觉得真好听。

 “留着给婆婆买点好吃的补身体吧，今天过节。再说了，你不是快到上学堂的年纪了嘛。”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而且，偷偷告诉你，这钱的主人，也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拿到它的，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谢谢你。姐姐你是个好人！”小孩犹豫了一下，收回钱袋，看着我手上的簪子腼腆地笑，“这簪子你带起来肯定很漂亮。”

听到小孩的夸奖我很高兴，伸手将簪子挽进发髻里。我一点都不担心小孩在书生的住处看到我，就算他跟书生说，估计书生也会当个玩笑话听听就算了吧。

在小乔家吃过晚饭后，我就连忙赶往月白那里了，今天这样好的节日，我还想和他一起过。等我到的时候，就看到房前的小院里面支了一张桌子，月白坐在桌子后面，旁边站着小孩，端着一盘糕点，“今天婆婆让我去后山捡了很多桂花，做了一些桂花糕让我给月白哥哥送过来，不知道月白哥哥喜不喜欢吃。”

“婆婆真是有心了。”月白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声音低沉温柔。

“我没钱上学堂，多亏月白哥哥教我读书识字，平时对我和婆婆也多有照顾，我们这一点小心意，应该的。”

等小孩走后，我在月白对面坐下来。桌上已经摆了一壶酒和几盘小菜，还有小孩刚刚送来的桂花糕。嗯，美酒佳酿，正适合赏月呢。我抬头望向月亮，很大很圆。

“今天…很美。”耳边传来月白的声音，我一惊，回头看向他，只见他也紧盯着月亮。

我舒了一口气，回头继续赏月，嘴上不自觉地回答“是啊，听说今天是中秋节呢，月亮那么大，确实比平常美多了。”

“嘁…”

我惊诧地回头，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我分明听到了他的笑声，可是目光所见，确是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月色仿佛已经入了迷。

看来，是我听错了。

夜色沉沉，月色醉人。身边人一举一动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一般，传入我的耳中，他拿起酒杯了，他喝了一口酒，他吃了一块桂花糕……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像小乔一样，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做坏事时会被人发现，不想干活时会被娘亲训导，这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吃桂花糕，一起喝桂花酒，一起赏月。

 桂花酒的香味不断传来，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突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叫了一声，才恍然察觉，我已经在这儿坐许久了，正苦恼等会要去哪里再吃点东西，就听到后方传来响动。

“夜深了，该歇息了。”月白站起身，“东西就先不收拾了吧，这剩下的糕点，正好给路过的流浪小野猫解解馋。”

哈哈，我暗自窃喜，这正合我意呀！

此后，我仍然日日去守着月白，让小乔都有些不满了。

“他又看不见你，你天天去有什么用呀。”小乔嘟着嘴问我。

“我能看见他就好了呀。”我双手撑着下巴，“天气不好的时候，我看见他，心情就好了。天气好的时候呢，我看见他，心情就更好了！”

“你呀！没救了。”小乔无奈地伸出食指戳我的眉心，“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呀，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月白在灯光下读书的身影，“很清冷，看着不易靠近，却是个热心肠呢。”

“唉。这样的男子，怕是能得到很多女子的青睐吧，迟早有一天…”小乔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发，语气似是不忍，“他又看不见你，你如何能一直与他在一起呢？”

“啪！”我感觉脑海中像是有一根弦突然断开了，一种陌生又无力的感觉袭遍全身。我是一只魅，世人根本不知晓我的存在，他亦然。一些刻意被我忽略的事实此刻全部涌入我的脑海。我曾见过不止一个女子送他信，还有手帕，上面绣着鸳鸯。册子上说，这样是私定终身的意思。他夜晚喜欢挑灯读书，念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嘴角分明带着笑意。房间西南角，靠近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还未完成的画，画上的女子虽未完全成型，已显出婀娜的身姿，那…又是哪家的姑娘呢？

嘴角突然苦涩异常，我抬起头对小乔笑笑，“没关系呀。我们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我就这样看着他，能感受常人的喜怒，便已非常满足了。”

自那天后，我有好多天没有去月白的住处了。偶尔跟小乔去后山玩耍，大部分时间，就在集市上四处游荡。我想，也许我能在街上遇到月白的画上所画的那位姑娘。画上的姑娘娇俏可人，看着十分讨喜，如果我能遇见她，我一定能很快认出来。

我在街上游荡了半月有余，却始终没有遇见画上那位女子。我想，月白喜欢的那位姑娘一定是个大家闺秀，她才不会像我这样，在街上四处游荡。突然，我想念月白了，我想见他。

月白不在家。我推开门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满心期待一时散落，我想，这可能是老天给我的答案。正待出门的时候，余光却瞟到了墙上的那副画。许久未来这里，那副画已经完成了。我不自觉地走近看，画上的少女身着翠绿色长裙，梳着双丫髻，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发亮，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发髻上斜插着一只墨玉簪，绿色的琉璃石仿佛闪着荧光。

“绿衣姐姐？”

门口传来声音，我一惊，回头看，那个邻居家的小孩，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

“你…喊我？”

“果真是你！绿衣姐姐，你许久没来了。”小孩笑了。

绿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回头一看。是了，画上那栩栩如生的少女旁边提了两个字：绿衣。

“是啊，我是好久没来了。”

“那日谢谢你的帮助。我用你送我的银子去给婆婆抓了药，现在婆婆身体好多了。”小孩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每次见你来都想过来跟你道谢，可是月白哥哥不让。”

“不让？嗯…为什么不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云雾之中，轻飘飘地不知所措，连带着说话也轻飘飘的。

“月白哥哥说，向来公子和小姐独处时，是不能被外人打扰的，这叫坏人姻缘。”小孩认真地说，“我不能做坏人姻缘的事。”

我感觉脸上温度急速上升，内心一阵羞涩，又带着喜悦，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冲出了房门。

“姐姐，姐姐！你做什么去？”小孩跟着追出来大声问我。

我回身，大声喊道，“我要去告诉小乔，我有名字啦！”

院子里，月白长身玉立站在树下，认真的看着我，目光深邃，“去吧，绿衣，”顿了一下，笑容浅浅道，“记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