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东深山里有个张家湾。张家湾有个张老汉。张老汉有个闺女叫大翠。人常说“深山出俊鸟”,大翠是张家湾的一只凤凰。
大翠一脸喜气,她一出屋门,把院子里的灰土泥墙映得亮堂堂。她往田地里走上一圈,平日里喳喳乱叫的喜鹊鸟都噤了嗓门。
唯一不足的是,大翠没念过几年书,勉强识几个字,不会写不会算。但这丝毫不影响小伙子们对她的爱慕。
村子里经常来放电影的,大翠不用早早去占座位。只等快开映了过去,保管齐刷刷站起半拉场子的小伙,争抢着叫大翠坐自己身旁。只要大翠愿意,她可劲挑,挑最好的位置坐。大翠不,顺着人群瞄一圈,便垂着头往人群边角寻个空坐下。小伙子们的心一小半在电影上,一大半在大翠身上,瞅个空子把口袋里捂得严严实实的花生、瓜子、杏炒黄豆,一股脑抓给大翠,还有塞香皂手绢的。旁的女子眼馋,笑大翠:“哟,这能开个小铺子了。”语气酸不拉叽。可是大翠不稀罕,实在有谁缠得紧,大翠笑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了。
②
大翠心里有稀罕的人儿,是村里给娃娃们代课的庄生。
庄生是外姓人,家里很穷。庄生爸有老喘根儿,说话出气儿都费劲,地里农活干不了。庄生娘身子也弱,抓挠着地里活做一把,拉扯着庄生勉强过日子。
庄生脑子好使,念书念得好,一湾孩子全比不上。可是他上初那年,他爹犯喘病,人没救过来。庄生娘操持完庄生爹的丧事,也病倒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庄生的书念不下去了,回家替娘种那几分薄地。
村里可怜他们母子,让庄生做了代课老师,教村里的几个孩子识字。
夏天天长,庄生起个大早,先去地里忙,忙活完回家给他娘做饭熬药,然后看着日头敲铃唤孩子们上学。沟里山上乱跑的娃娃们听到铃声,从回面八方跑回小学校,开始“吚吚呀呀”念书。冬天天短,庄生先伺候完老娘,拿把镰刀,腋下夹着书本去学校。上完课,先去附近山坡上砍些柴担回家。
日子一年年流走,庄生长成个沉默的青年。削瘦的肩膀向前耸着,好像不堪这生活的重压似的。
大翠自己也不知道啥时候把庄生放心上的。自己不识字,大翠尊敬那些识字的人。大翠觉得识字的人是神一样,那么多字儿,长得差不多,看得人脑仁儿疼,他们竟全能认得,还能用这些字儿写文章写故事,真是神。
大翠知道庄生会写故事,是因为有一次,送信的邮递员在村口碰见她,让她把庄生的信捎回去。
大翠给庄生信的时候问了句:“谁给你写的信?”庄生竟然红了脸,嗫嚅着:“我瞎编的故事。投报社,人家嫌不好,给退回来了。”大翠细细打量了庄生几眼:“你还编故事,那不成秀才了?”想了想又说:“你写的啥故事?能给我讲讲不?”庄生涨红着脸,大概讲了讲,大翠竟然听痴了。她喃喃:“你写的故事多好,啥狗屁报社咋相不中。”
庄生听大翠这样说,很意外,仔细看了大翠一眼,只见大翠满月一样的脸丰润饱满,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波粼粼,盛满崇拜,嘴唇红润润,正撇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庄生心头“轰”一声巨响,好像凭空打了个大雷,震得他心里一片慌乱。
大翠心里装了庄生的故事,常为故事中那个虚幻的女人感到悲伤,要是那女子跟心爱的人有个完美的结局,多好。大翠不喜欢庄生写的这个结局。可是庄生说:“悲剧的力量是强大的。”
大翠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但是,她看到庄生眼睛里堆积的乌云,她有些心疼。
大翠心里不仅仅装了庄生笔下的女子,还装进了庄生。
可是庄生从来不像其他小伙,看见大翠就凑过来搭讪。庄生离不开的是手里的书。除了上课时手里握本书,下地干活也带本书,累了坐在地头看书。有时候是在湛蓝的天空下,有时候是在金色火烧云的余晖里,庄生坐在那,侧头盯着手里的书一动不动。这画面像一帧剪影,深深烙进大翠的心里,烙得她的心又烫又疼。大翠疼得受不住了,终于在一个傍晚,截住干完农活往回走的庄生,直截了当地问:“庄生,我喜欢上你了。你喜欢我不?”
大翠说这话时声音细细的,可对庄生来说,好像有一个巨雷在他头顶炸响,脸色变了几变。
看着庄生不说话,大翠咬了咬嘴唇,像赌气似的,倔倔强道:“我就认定你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我就……”大翠突然想起庄生故事中殉情的女子,竟然委屈得哭了。庄生见大翠委屈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伸手想帮大翠擦擦眼泪,大翠竟抱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
③
这两年,上门给大翠提亲的真不少,可是张老汉全都没答应。他就这么一个姑娘,他要好好把关,让闺女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山里太穷了,最好是能嫁到县里市里去,住楼房。即便不住楼房,也得嫁到大庄子去。张老汉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是一直没有遇上他相中的人家。拒绝了湾里好多户人提亲,张老汉明白,人家在他这里吃了瘪,都瞪大眼睛看着呢,看你张老汉要把闺女嫁个啥样人家,他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说来挺巧,县城里有个同村嫁过去的姐,她年前回来,见张老汉家大翠生得模样好,要给大翠介绍介人家,是县城里的,有楼房,那家男人还是个啥干部。
张老汉一听喜上眉梢,打心眼里乐意,托本村姐捎过话去,定下了相看的日子。
张老汉美滋滋,摆上小酒喝起来。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大翠已经有了心上人。
大翠一颗心热腾腾全扑在庄生身上。庄生上课,大翠在学校不远处的大杨树底下纳鞋垫。清脆的读书声传过来,大翠认为那是庄生借孩子们的嘴传给她的情话,她听着听着就笑了。庄生下地干活,大翠就拎个篮子,在庄生家的地界附近转悠,偷看四下没人,悄没声冲过去,紧紧抱住庄生,心里的疼和爱满得溢出来。两个人狠狠地亲对方,好像命在对方身上,要拼命吮吸回来。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在庄生家的玉米地里完成了结合。大翠抱着浑身不住颤抖的庄生,哭着说:“庄生,我生是你的人,你一定要娶我!”庄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嘴堵住了大翠更多的话
④
庄生挺犯愁,自己家穷,怎么去提亲呢。张老汉又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拒绝了那么多条件比自己好的人家。可是,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对不起大翠。庄生感觉得出来,大翠是一颗真心对自己,不能辜负了她。
庄生选了个日子,拎了两只鸡,提上两瓶酒,亲自上门找张老汉说说大翠和自己的事。
张老汉家没人,听旁人说张老汉带大翠进县城了。
买完东西,张老汉对大翠说去看看村里大姑姑。大翠咕哝着:“哪门子大姑姑?压根都没来往过,看啥?”进了大姑姑家门,大姑姑热情得不得了,拉着大翠的手不放,夸张老汉好福气,生这么俊个姑娘。大翠浑身不自在,只有陪着干笑。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身旁跟个小伙子,得有三十左右岁。
大姑姑赶紧给互相介绍,重点介绍了大翠和那小伙,嘴里都是夸奖俩人的言语。
大翠心里生了疑,留心听几个人说话,听出个大概,原来这是给自己介绍对象相亲呢。身边的小伙子人不丑,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大翠心里有庄生,怎么可以再跟别人相亲呢?大翠觉得对不起庄生,可是当着这一屋子人又不好发作,只狠狠瞪了张老汉两眼。
吃过饭,大翠执意要回家,张老汉只得依了大翠去赶公交车。
⑤
回到家,张老汉把话挑明,要大翠嫁给县城里的那户人家。大翠急了,脱口而出:“除了庄生,我谁也不嫁!”
张老汉一听大翠想嫁给这湾里最穷的庄生,气极攻心,也仗着喝了几两酒,口不择言:“嫁庄生?你死了这条心吧!要嫁,等我死了再说!”
“我就嫁庄生!就嫁就嫁!嫁别人,除非我死!”
大翠和张老汉吵架的内容一夜间传遍了张家湾,一湾人都知道了一心想攀高枝的张老汉被大翠打了脸,都从心里乐开花,等着看笑话。有人故意问:“张老汉,听说给大翠寻下了好人家?大翠可要享福啦!哈哈哈……”转过脸去对着别人挤弄眉眼。张老汉张张嘴,却啥也没说出来,一口气堵在胸口。
再见庄生,大翠像离了水的鱼,失去了活力。庄生也没主意,他喜欢大翠他也愿意娶大翠,可是他为自己这个穷家感到羞愧,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连一句硬气话都不敢说。
大翠硬拉着庄生去见了张老汉,张老汉把庄生递过来的酒狠狠摔碎在地上,那闪着寒光的碎茬茬扎破庄生的脸面,扎痛大翠的心。
张老汉不松口,大翠不退步。日子一天天过去,大翠的月事过了好几天还没来。大翠去找庄生。庄生看看病怏怏瘫在床上的娘,叹口气:"大翠,如果不是我娘有病,我肯定带上你走。可是,我丢不下娘,你爹又不肯让,我知道你难,我也愁啊!”大翠只是哭。庄生像下了决心似的,哭腔里带着狠“翠,要不然,你跟了那县城里的人吧!跟了他,你也少受些苦!”
大翠愣住,从庄生怀里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说啥?”不等庄生回答,大翠推开他,骂了句"混蛋”,跑走了。
庄生追出两步,懊恼地蹲在地上,使劲拽自己的头发,无声地哭。
夜很黑,屋外秋风瑟瑟地吹着。大翠想起庄生故事中的女子,那女子仿佛在向她招手。
大翠记起庄生说过的话:“悲剧的力量是强大的”。她重复着这句话,拉住了庄生故事里那个女子朝她伸出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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