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叶子都二十二了，大学也快毕业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个中意的人，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咯。”说着自己都微微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生动起来。
叶子抱着刚摘回的西瓜，前脚刚进门就听到祖母的声音，于是躲在门后边听起来。
“妈，您就别操心了，这种事情她心里还没谱吗？再说现在大学生可跟咱那个年代不一样嘞，人家都是事业为先，晚婚晚育。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才是。”这是母亲的声音，总是这么轻柔，让人听了心情都为之一振。
叶子明白，母亲嘴上虽这样说，心里不免有些复杂，语气里隐隐透着些许担心。担心什么呢，叶子猜想必是村里与她同龄的那些女孩子不是结了婚就是已经抱上了娃，过着要么相夫教子，要么挣钱养家的日子，大多家庭已经四世同堂了，多少有些令人羡慕。
“我知道这孩子有出息，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优秀，现在是个大学生了，可是毕竟是个女孩子啊，我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要说你还健朗只是凡事都由着叶儿的性子，是个做不了决定的主儿，把叶子的终身大事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呐，唉、、、、、、”祖母一边叹气一边拿起枕边的蒲扇，驱打着竹椅上的蚊虫。
母亲看叶子祖母担忧的样子，也十分心疼，只望着祖母手里的蒲扇发呆，不知道脑袋里想些什么，仿佛心情也随着那挥动的蒲扇上下摇摆，没个平静。
听完母亲和祖母的对话，叶子心想，这个夏天可真热啊，看着手中的西瓜不由得发起呆来。隐隐约约脑海里出现一个身影，是那个曾经喜欢过三年的男生么，又好像不是，待叶子想要看清楚那人时，人影“倏”地一下没了，只留下阵阵青烟胀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叶，这么大太阳怎么站在门口呢？”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叶子还是没有反应，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搜寻那个人的影子。
“叶子。”母亲拉长了声音，有些怒了。叶子这才恍如从梦中惊醒，笑着说：“给太阳晒晕了，妈，天真热啊。”母亲从叶子手里接过西瓜，拿出菜刀迅速切成许多小块，然后朝着里屋喊：“妈，出来吃点西瓜解暑吧。”叶子见祖母蹒跚着走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个人，吃着西瓜，谁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
（二）
叶子从小和母亲还有祖母相依为命，母亲说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跟着别的女人跑了，留下娘俩孤苦伶仃，母亲的家离娘家近，就把叶子托给精明能干的祖母照顾，叶子六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祖母一个人也挺孤单，便从此和叶子娘俩住在一起，生活十分拮据。
祖母一共生过两个孩子，母亲本应还有个哥哥，只是在长到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了。于是母亲一直被祖母当成宝贝一样抚养，尽管在那个年代人人都重男轻女，但毕竟是唯一的女儿，祖母当然把最好的都留给母亲。
母亲自从经历了叶子父亲的背叛，一直体弱，家中大部分事情都是祖母一个人操持的，母亲常说：“要不是你外婆，妈那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活了。”叶子也深深地明白，祖母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家里穷，常常需要向亲戚借学费，所以叶子一直努力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最后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家里已负债累累。为了继续读书，叶子向国家贷了款，平时也会抽出周末的时间打工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祖母的心思，叶子明白。
祖母常说：“女孩子总归是有个归宿才好”。
老一辈的思想，纵然传统，但对于叶子这样的家境来说却也不无道理。即使叶子接受了新时代的思想熏陶，有了自己的梦想，当面对祖母的恩情，还是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
只是叶子的心里还放不下一个人。
都说每一个不想谈恋爱的人，心里都装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叶子的心里就装了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三）
专宇是叶子的高中同学，两人高二的时候成为同桌。
虽说是同桌，叶子话很少，所以两人交流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叶子更像个旁观者，看着专宇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常常是专宇问十句话，叶子就挑重要的回答。每当这个时候，专宇就会对着叶子发闹骚：“章子叶，你是在敷衍我吗，我问你那么多问题，你就三言两语打发我了？”
叶子不搭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作业。
这样的情形常常会引得同学哈哈大笑，因为专宇一急，每次都会语无伦次地把叶子的名字念成“章子怡”，于是一向低调的叶子成了大家口中的平民版“章子怡”。
叶子总觉得被取笑了，于是从心底里讨厌专宇，无数次想用胶带把那张嘴给死死封上。专宇似乎也感觉到叶子对他的讨厌，也就少跟叶子讲话，免得招来一身嫌。
高三的时候，叶子换了同桌，终于摆脱了魔头专宇，本应该觉得十分高兴的，却不禁有些失落。
以前恨不得离专宇远远的，现在却常常会关注专宇在做什么。叶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烦恼，难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专宇了吗？每次想到这里，叶子就会觉得很害怕，拼命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在叶子眼里，专宇是个很奇怪的人，能跟全班的人一起玩，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上课跟老师作对被批评，下课跟同学吵架闹翻天，从来没见他跟正常人一样好好说话，好好行动。班里大部分人都跟他有过争吵，对他的印象除了暴躁，还是暴躁。
连叶子这种与世无争的人，也不小心触过他的霉头，被骂得哑口无言。
这个人也不记仇，刚跟人吵过，过不了多久又开始问东问西，脸皮厚到极致。
自从叶子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就再也不跟专宇讲话了，即使碰到了也装作冷漠的样子一个人走开，一切跟专宇有关的都一一避开。
但每次但凡宿舍里有人给专宇开批斗大会，叶子都要积极参与，仿佛把专宇干的那些奇葩事讲出来，自己心里就会多厌恶他一分。
事实上，叶子还是不可避免的喜欢上了专宇，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直到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所有人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被吹散在全国各地。
专宇去了东北念军校，学飞行专业，再无消息。
叶子的感情也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四）
后来叶子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沉默了许久，看着叶子说：“算了吧，没有结果的，你们相隔两地，他以后是军人，且不说他时常不在你身边，若是万一他有个什么事儿，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叶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妈最清楚一个人生活有多难了，这么多年，我拉扯着你长大，什么事都要操心，遇到困难也没人给我个主意。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外婆也绝不会答应的。”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会想清楚的，你不要担心。”叶子握着母亲的手，冥冥中感受到母亲手心里那些老茧的重量。
“妈，你恨我爸吗？”叶子突然问。
“哪能不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揪住他一顿打。”
母亲顿了顿又说：“可是我那时候是真喜欢你爸，铁了心要跟他相守一辈子的，你外婆托人介绍了好多人给我，都被我一口回绝了。”
“他太可恨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叶儿，别这么说，没他就没你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想通了，当初你外婆看着我要死不活的样子，狠狠打了我两耳光，那时候就把我彻底打醒了。现在我就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不要让我和外婆再为你操心。”
叶子突然想起祖母的话来。
“你妈啊太傻了，我那时候就反对你妈跟你爸谈恋爱，用我这老眼一瞅就觉得你爸那人不靠谱，可她不听啊，非得嫁给你爸，说什么就喜欢你爸那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结果还是害苦了自己。我可就这么个女儿啊。”
记得每次祖母说到母亲的事，都会忍不住抹起泪来。
从那以后，叶子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母亲勇敢追求幸福的样子，倔强的脸庞，坚毅的眼神，那画面美得惊心动魄。
但看到母亲日渐沧桑的脸和因常年劳累留下的疾病，心里又不禁怅然。
（五）
叶子心想：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时间可过得真快。
还记得毕业后只在同学会上见过一次专宇，那时的他沉默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大大咧咧，脾气暴躁的大男生，也许应该说变得成熟稳重了。叶子跟别的同学都能聊上几句，唯独专宇，叶子至始至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现在的他，又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已经驾驶着飞机翱翔在天际。
对叶子来说，专宇就像那天空中的一抹云，可望而不可即。
（六）
这个暑假尤其的漫长，知了的叫声仿佛要撕破喉咙，叶子总觉得待不住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
同学们大多回了家，只有一小部分人留在学校，做兼职挣点钱。叶子本想留在城市里挣点学费，因为放心不下家里的祖母和母亲，只得千里迢迢跑回来，帮着家里干点活儿。闲来无事便坐在树荫下吹吹风，看看天空。
吃过午饭，祖母很快睡着了，时不时打着生硬的呼噜，那把老蒲扇还紧紧地捏在手里。
叶子搬了凳子，坐到芭蕉树下，抬头望着天空。眼神仿佛在云朵里流连。
一架飞机缓缓而过，留下一抹长长的尾线，带着迷人的色彩。叶子竟看得出神了，连母亲是何时站到身后的都不知。
“妈，干嘛不去睡觉啊？”叶子微笑地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在叶子的身边坐下来，却不看她的脸。
“刚吃完饭还撑着呢，哪里睡的着。”
“。。。。。。”
“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呢？”
“妈，你说什么呢？”叶子一阵惊慌，全被母亲看在眼里了。
“你还能瞒过我，叶儿，命里无时莫强求啊，不要苦了自己。”
“。。。。。。”
“我想你应该听到外婆的话了吧。”母亲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叶子。
叶子点了点头。
“本来是背着你说的，不想你有心理负担。。。。。。”
“我知道。”
“别担心，你还没毕业不用急着考虑这些事情，妈尊重你的意愿。”母亲像是在喃喃自语。
“妈我知道你最好了。”
按照这里的习俗，女孩子十八岁就已经嫁人了。叶子因为执意要念大学所以至今还没个定所。
叶子一直崇拜那些电视里自立自强的女强人，觉得多读书就能像她们那样漂亮自信，不怕受欺负，比男人还强。除了读书来改变命运叶子别无选择。
“叶儿，你外婆她老了，不比扛着你上集市里买糖葫芦那时候了，听力也不大好，老人家的挺敏感的，你不要埋怨她。”
“怎么会呢，外婆总是为我好的。”
“她是不想你跟我一样被骗了，一辈子就这样了。”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叶子看了看母亲，别过头没有说话。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模糊的影子来。
母亲见叶子不吱声了便不再说什么，起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又传来母亲的呼噜声，却比祖母的要轻柔很多，不仔细听准会觉得那是母亲粗重的呼吸声。
这般放晴的日子，群山像是沐浴在金色的海洋里，叶子从不嫌弃这里穷乡僻壤的，反而觉得庆幸被这片土地生养。
再抬头，飞机留下的印记已然消失，恍如流星一般短暂。
（七）
在叶子的记忆里，母亲和祖母几乎占尽了全部。
祖母性情刚毅，做事干净利落，家里没了男人，所有的大事都是她在做决定。叶子做错事没少受到祖母的责罚，祖母生气的时候连母亲都只能在一边默不作声。所以从小到大，祖母在叶子的眼里就是个严厉的父亲形象。
相反的是，母亲性情温和，对叶子从来都是以教育为主打骂为辅，很是疼爱。母亲心细，总能发现叶子的那些小情绪，叶子也愿意吐露给母亲听。母亲在叶子眼里，更像是个老朋友，可以倾听叶子的心事，从来不会觉得厌倦。
（八）
打叶子记事起，门前的横栏外就中了许多野菊花，小小的花瓣，颜色却十分艳丽，每到了花开的季节，成群的蜜蜂围着花丛饱食花蜜，偶尔也会有黄色蝴蝶藏身花丛，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花还是蝴蝶，只有走近，才会看见这只小生命，如被惊醒一般，翩翩起舞。
祖母常说：“可别瞧它小小的个儿，命硬着呢，花期比城市里养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大菊花长得多。当时这块地种的是从你二伯家讨来的含羞草，没想到最后这些家伙倒旺盛起来，把含羞草饿死了。”祖母每每说到这里，语气里都会透着几分傲气。
野菊花从来不需要人照顾，常常被我们忽略，但却没有错过一个花季。总是在我们忽略它之后猛地惊艳我们的眼球，充满无限魅力。
仿佛冥冥之中祖母和野菊花结下了不解之缘。叶子隐隐觉得，祖母的一生像极了这样的野菊花，低调而顽强。
野菊花的旁边，是一棵老榕树，底下盘根错节，地上枝桠纵横，有的直伸向天际，牢牢立于天地之间。
有多老呢，连祖母都不知道它的年龄，母亲说小时候就在那儿了，还跟很多小伙伴在那里荡过秋千。因为枝叶茂密，是极好的避暑圣地，有些赶集的人路过这里，常常要歇上好一阵子，偶尔还会到叶子家里讨口水喝。
每逢村子里的大会，书记为了效率更高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每家人都拿着板凳坐到树底下，听上个四五小时都没问题。管它外面多大的太阳，大榕树都会将热一一褪去，为村子里的人洒下片片阴凉。
曾经有很多人都来家里问过这棵树的价钱，说要买到城里做绿化建设，都被祖母一一拒绝。
祖母说：“这棵树就像命根子一样，树没了人就没了。我们叶子能考上大学全靠这树庇佑了。什么神啊鬼啊我统统不信，就信我们家这棵大榕树。”
叶子和母亲也不便多说什么，一切随祖母的愿。
（九）
叶子最喜欢，夕阳西下，风光无限好的时候，和母亲双双走在田垄上，每人手里抱着两个西瓜，阳光从山顶上懒懒地投射下来，仿佛要穿过身体直射进稻田里，于是，两条长长的影子在稻田里游走。
叶子说：“妈，你看看，那田里有两个人在走。”
母亲转过头来问：“哪里有人？”，咋一看叶子指的方向，顿时无语。
“你这丫头，就知道糊弄我。”说着不理叶子往前走了。
叶子又默默地跟上，保持着母女间最亲密的距离。一前一后，十分默契。
这样在平常人眼里充满幼稚的举动，却是这里少有的乐趣，也是属于叶子和母亲两人的小秘密，乐此不疲。
叶子多想，永远跟着母亲这么走着。
（十）
叶子听到祖母病危的消息，是在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
本在一家公司实习的叶子，犹如晴天霹雳。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叶子赶到家里时，祖母已经走了，叶子抱着母亲泣不成声。
母亲说：“你外婆走的时候还念着你，说最放心不下你了。”说着哭得愈发厉害。
“。。。。。。”
“你外婆还说，那棵老榕树，生命也该走到尽头了，等她死后就卖了给你做嫁妆。”
叶子只觉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弱，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仿佛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唤着她，却又那么遥远，祖母呢，她去哪里了。
（十一）
祖母去世后几年，叶子的工作慢慢步上了正轨，眼前的生活也渐渐明朗起来。
仿佛来自祖母的庇佑，叶子的路越走越顺畅，呈现出一片繁华的光景来。
叶子偶尔也会看看天空，仿佛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只是已经没有了心痛的感觉，时间真是疗伤的一剂良药，前尘往事仿佛已随风而去，那种喜欢的感觉尘封在心底，不惊不喜，不吵不闹，如同沉寂了一般。
后来一次同学聚会，和专宇相对而坐，叶子终于可以勇敢的迎上那双眼睛，并且还能愉快的跟他交谈，两个人都已经褪去了青涩。只是专宇怎么会知道，眼前这个谈笑风生的女孩，曾经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那么深深地喜欢着他。
此刻的叶子，已经足够勇敢和自信，叶子想如果当年有这样的勇气，结局会不会又不一样了，但叶子如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感觉，内心十分平静。
毕竟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和为爱奋不顾身的年纪。
正如祖母所说：“你们这个年代的人，动不动就说放不下，执着于喜欢和不喜欢，放不放得下就是时间的问题，等你真正长大了就知道，那些无谓的感情多不值钱，总有一天你会把这些当笑话一样讲出来，那时候你会发现，原来你已经放下了。”
越长大越发觉得祖母生前那些话的珍贵。
（十二）
叶子舍不得将老榕树卖掉，于是保留了下来。
每次回家看母亲，叶子都会到树下坐一坐，仿佛这里还弥留着祖母那倔强的味道。
叶子多么庆幸生在在这片爱与自然同行的土地上，有祖母悉心的保护和母亲温柔的爱。这里的记忆牵扯着太多人的命运，叶子，母亲，祖母。
（十三）
后来，叶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丈夫是个稳重的人，待叶子很好。生下女儿之后，叶子把母亲接到了城里一起生活。
乡下的房子空了，再无人打理。只是每年春节的时候，母亲会带着叶子回来给祖母和祖父上坟，从那里的山头能清楚的看见家里的那棵大榕树，这是叶子的主意。
叶子心想如果有一天不再回来了，还有大榕树替她陪伴着祖母。
女儿两岁那年，叶子带着家人回了乡下，女儿在榕树下和地面的小蚂蚁玩躲猫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面留下斑驳的树影，不时随风晃动。
突然女儿伸着小手稚气的说：“妈妈，花花，花花。”
转过身，叶子猛地瞥见，那丛野菊花开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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