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
文/易熙
一
今年的中秋那晚，我在高铁上，喝着上车时在火车站买的猕猴桃汁，一个人对着车窗外皎洁而圆满的月亮，过了节。
我的邻座是一位老人，他约摸六七十来岁，神情和蔼。
入夜，列车广播了一条中秋节祝福。
老人若有所思，于是站起身，试图从行李架拿下行李。他的动作稍微有点吃力，于是我也起身，准备帮忙。
但是很快，左前方座位一个正在接电话的青年回过了头。只见他挂了电话，赶紧蹿步过来，帮助老人家接起刚离开行李架的包袱。
“爸，你要拿什么东西就喊我噻，这么重的东西要是砸到你怎么办嘛……”
青年一边托举着行李慢慢放下，一边嗔怪着老人。
老人乐呵呵地笑着:“没得事没得事，这点份量我还扛得动”。
他侧着身子给青年让出空间，但还是伸手协助着青年往下搬着那个土黄色的包袱。
青年顺利搬下包袱后，又回过头去接着讲电话。
老人家则小心地拉开包袱的拉链，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包裹。
他慢慢地解开包裹外面的油纸包装，我看到里面包着的，是六个月饼。
老人家从六个月饼中拿出两个，重新把包裹细心包好。然后又从两个月饼中挑出一个拿在手上，起身，走到青年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着电话，青年转过身。老人把手里的月饼伸了伸，示意要他吃，青年接过，点了点头，回头继续讲电话。
老人家这才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吃自己的那个月饼，他眼角雕刻着道道皱纹，看上去饱经沧桑。
这时车厢中间，买食品的推车叮叮当当地又开过来了，售货员小姐带着小红帽涂着玫红色口红，正在叫卖。
“蛋糕、咖啡，今天中秋节还有月饼供应，有需要的旅客吗；蛋糕、咖啡，今天中秋节还有月饼供应，……”
身旁，老人一手往口里送着月饼，一手还斯文地接着掉下来的月饼碎末。
他吃的特别香，我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看饿了。
但直到售货员小姐从我身旁路过又渐渐远去，我还是没有招呼要买月饼。
——因为觉得没有亲人朋友在身边，一个人吃月饼，大概会显得比较让人同情。
售货员小姐的背影渐渐远去，但是她的叫卖声却仍然依稀可闻:
“今天是中秋节，……”
我扭过头，继续对着车窗外的月亮。
清质悠悠，澄辉蔼蔼。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我在心里如是念到，没有出声。
这虽不是一句足够准确的诗，但在那一刻，却足够应景。
二
诗人余秀华曾有一个句子:
“我混匿于人群，哑口无言；而爱，是你满头白发时，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后，比天空更深的 ，沉默。”
我想，在我们这个时代，还爱读诗的人，在他们足够深情地陷入一句诗里的时候，应该也会是同样的状况——
在被某句诗准确地叫出心事后，比天空更深的，沉默。
年少读书之时，在早晨的时候，我们喜欢把一些古诗词一首一首地大声朗诵出来。
因为很多介绍学习方法的书上都介绍到——一天之计在于晨，早上起来后这段时间记忆力最强，适合背书。
我的朗诵材料里抄过李义山的《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客人都散去，屋子里变得寂静一片，小园中残花飘落，花瓣纷扬。近者落于曲径之上，远者似在伴送夕阳。
然而当年在背这几句诗的时候，我对着的是教室窗外明媚的朝阳；校园里有玉兰花，但是时值盛夏，玉兰花正是开的最好的时候，不会有一片花瓣落下来。
所以对《落花》诗中的惨淡悲哀之情，我并没有多少体会。
但那并没有妨碍我在考试写作文的时候，仍然拿来引用，做为作文的加分点。
时间一晃而过，高中生活走到最后。
高考考完的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第二天早晨，校园的林荫道上，片片点点，满是昨夜被风雨打落的栀子花瓣。
我仍然惯性地起床去学校食堂边的那排水龙头边洗漱。在路上碰到，拖着行李箱的隔壁班女生L同学。
她是高二那年从另外一个城市转学来我们学校的。简单对话之后，我得知那天，是她告别这座城市的日子——她那天就要回自己的老家了。
我听后，心里竟莫名的有些憋闷。
她微笑地跟我说着再见，那笑容不经意间击中我的内心，我突然发觉她有种特别的美。
可是我当时却莫名其妙地失语，只是茫然地回答了一句:
“……好，再见。”
直到后来我也准备打包东西回家，看到自己平时摘抄的那本背诵材料，再次看到那首《落花》的后四句时，我才隐约知道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芳心向春尽，那个女生，我再也没有见过。
而再次念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只有比天空更深的，沉默。
三
从那以后，我开始真正有了读诗的心境。
大学时，周末独自在学校图书馆靠窗的座位看书，深秋时节窗外下起了雨，我会在心里念到: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唐·李商隐）
过年回家和二舅围着火炉取暖，二舅嘴馋，用刀从炉子上面的熏肉上切下一片，别具创意地搞起自助烧烤。
这时大舅从外面回来，推门进来时，一阵风雪呼啦啦蹿进屋子里面。二舅一见大舅回来，怕大舅来抢烤肉，连忙用手夸张地护住。
可我却望着屋子外面的飞雪嘴角有笑意，在心里默念到: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雪》 唐·韩愈）
那天高铁到站之后，我走下列车，秋风大起，车站来来往往的旅客们紧紧裹着自己的身子匆匆而过。
抬头仰望，天上还是那轮明月，圆满却清冷无声。我的心头，幽然浮现出那一句:
闲吟秋景外，万事觉悠悠。（《中秋》 唐·司空图）
我读这些诗的时候，都是在心里无声默念。沉默如最深邃寂静的夜空。
四
出了站，眼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市，喧嚣嘈杂。
我混迹于其中，经常哑口无言。
但是在深夜的路灯下，在秋风中城市中的某个角落，在这座城市任何一方孤独的空气里，我经常会被某句诗准确地叫出心事。
从而勇敢拥抱，比天空更深的，沉默。
——完——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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