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在一个乱世江湖活下来,要不停地练刀、箭、暗器诸如种种。那么最后不过是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
而文字,则是一场更为自我的精神搏杀。有时它可以让我们疲乏倦怠不知所措,也有时我们让它横空出世般的活下来,就像一个魂一颗种子存在于了天地万物之间。
创作是百无禁忌的乐土吧,但自然而然地存活却和文学一样越来越艰难……总是有人活着有人离去,有人出生有人死亡。
春花本来不叫春花,她应该叫芦花。
她原本的人生,应该是那些飞舞飘扬在空气中、水面上,分不出你我的万千芦花絮。飘扬时,齐齐随风而舞;坠落时,纷纷随水而去。普通得一如刘家村里的任何一个女婴、丫头、妇人、老妪。也会像她们一样,或早夭、或嫁人、或难产而亡。亦或枯瘦匍匐,就算剁了自己的骨挖了自己的肉,也要让几个虚弱的稚子有食裹腹。
现在她还四肢健全地活着,虽然瘦骨嶙嶙。眼角有细细皱纹,一身厨娘装多年不换,走哪都散发着鱼腥油腻味。每日猫着腰,在红楼厨房一角,嘭嘭嘭嘭地使力将手中菜刀又快又狠地剁向一块块肉骨和一条条青花大鱼。
十年厨娘生涯在不停的烧剁中,再没饿过冻过,生命就顺顺当当地进行了下去。恍恍惚惚一般,捱过了人生第二十三个苦寒,终是迎来一个新的春寒料峭。
春花,破娘们儿!快快,给老子搞块肉!怕什么?红娘看不到,老婊子还靠老子给她撵醉鬼呢!一块肉算个屁,去去滚一边儿去,索性吃她三块。
春花,有工钱了?他娘的,就这么几个铜板?也没法,你就那么个细身板。唉,世道越来越乱,管他娘的打酒喝去,晚上把狗洞给看好,让马大牙堵了,看老子怎么用棍子揍你!
春花,啧啧又被红娘扇脸了?呸,看你那蠢样,这都混了几年了!就他娘的舔着脸给那娘们的脚丫子儿抹抹灰擦个痰沫又怎么啦!菜被我偷吃?那你活该……哈哈要没师傅我啊,你就败家娘们儿,饿死没人收的野村姑!
红楼妓院就是路过刘家村的李铁棍带春花到的江湖。
后来春花终于明白了,江湖无非就是个迎来送往,白日寂静,夜晚喧闹,喝酒争姑娘的红楼……李铁棍只差一步,就把她一生卖给了这窑子铺。
红娘也不是姑娘,是个爱穿艳色的鸨母。因为年纪大,脸上总是涂得白的粉白红的血红。眉角一颗痣,看到贫寒落魄地就高高吊起。遇上有钱权贵的,那颗痣又平平回到原地。
十年前那日下午,红娘吊着左眉的痣,李铁棍弯腰屈膝地站在她面前。一丝一毫也看不出他在村里拿着根棍使得风生水起帮几个孩子撵野狗的侠气了。
春花觉得自己还是像芦花一样飘着,着不了地。她不知道李铁棍说的江湖是个多大的地方,有多热闹,应该怎么学到他那样的本事。只到了这,进了屋,他咧着缺了犬牙的大嘴,笑得几乎哈喇子都流出来。
就这么个瘦鸡秧子!哎我说,你当老娘做什么生意?你个贼秃,老娘养她,也就做只两脚羊!啧啧,你说这兵荒马乱,你给我找了这么个……这才几两肉?做笼肉包子也勉强!滚——不要不要,怎么算都赔钱!
小红姐姐,别看现在啊,这丫头真能干活!别看她瘦,那日我,呵呵又渴又饿,路过他们村枣林,就一颗枣树还他娘的挂着几个青涩果。奶奶的五六个瘦皮猴在下面,我他娘的几棍轰过去,也就她接住我那棍。手脚骨是真结实!一个认死理的村姑啊,剩下的给喂点,干起来和不要命似的!等缺肉的时候,还可、以、用。
……哦?说的也是……马大牙,厨房那老婆子干活越来越慢,你有没有瞧见她吃得越来越多?对,还皮糙肉粗!等会你俩一起撵了,扔远点,这丫头先待着。哎哎没事别让我看见你俩,丑的丑、脏的脏,哎呦这一股味儿——
那夜在铺了稻草的柴房,春花没发描述心里连绵不安和弥漫着的幽深恐惧。直到她再也忍不住,从地上坐起,轻声问躺在草堆上的李铁棍。
师傅,白天你们说的啥?俺为啥要待在厨房里做活?她还叫俺是两脚羊……
李铁棍的背影漆黑一片,他朝着月光映了窗棂影的墙面平静地躺着。就像在日头下村里的麦垛上,闲散地看着的大片田野。
你得死死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长肉。这几年还太平,外面还有猪牛羊,要是什么时候没了。你就是这里的肉菜!烦死了,他娘的哭哭!你自己要离开刘家村跑江湖的!要哭,等死那天再哭吧。
春花无声地停下抽泣,用手背擦干了脸颊的泪痕。李铁棍说的对啊,今天死不了,明天死不了,那就真没什么好哭的。
春花的二十几年看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一直兵荒马乱、杀戮不断。各地诸侯、官吏在乱世之中争权夺利,众生死生一线。每几天这曾广漠繁华的大地上就因为赋税、土地、徭役等等名目众多的税收劳役,迫使流民增多、居无定所,常有人曝尸街头。
天空中总飘着灰烟,后院一树粉桃也掩不住风里夹杂的尸味,护城河的水常年有血水渲染,碧中带红。
这日午后,厨房仅剩的半扇门随着轰隆一声砸摔在地,李铁棍在扬起的灰尘中一生血衣跪在门边。
刘春花——你他娘不是要跑江湖。今日,你、你还真他娘的要跑了呵呵——
师傅!师傅你、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弄成这样!你的手,手呐!啊——脚也断了……师傅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春花愕然,从没见过那么狼狈地李铁棍,他凄惨的爬拖了一条约一米多的血路才靠到灶台。扔掉自己的断掌,嘴一张,就大口大口的呕血,屋里都是浓烈的血腥气,他的嘴角还冒着血沫儿。
恍惚间春花又看见刘家村那些被差吏砍杀后埋进土坑,已失去生命血腥冲天的柔弱村民。
师傅,你、你不可能弄成这样的!你不可能让自己变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呜呜……
他娘的哭个……鬼——要死的又不是你。呵呵心里笑吧,像你爹死了一样!你当我不知道你恨我,嘶嘶——快,刘春花,拿刀!赶紧给个痛快!娘唉——疼死老子了,啊——真冷,掉进大冰窟窿了……把刀拿起来——
春花的刀还沾着鱼血污秽,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她没有杀过人,李铁棍活不过今天,她没想到必须由她杀他,来帮他解脱。
刀挥出!力就要全部使出!
李铁棍一字字交代,春花已经清楚,他现在伤成这样,没有人会救他医他。更不可能有人会把他养好养下去了。她杀他,是报恩了。
但她还是没想过会杀李铁棍!他到现在都那么神气,像座山压在她的头上,即给她依赖也使她动弹不得,杀死他根本是她无法去想,更难去做!
……师傅……做不到,真的!俺不行、俺做不到,做不到……
春花举着菜刀,涕泪四流。李铁棍嘴唇已经灰白,人到出奇的冷静,就算疼的湿漉漉像从水里捞出一样,还算带点善的吊三角眼又开始用那得意、轻蔑,恍若看什么都蝼蚁般的目光斜看向春花。
刘春花!动完手,你就跑,城外已经没粮,开始吃人了⋯⋯算你运气好。拿去,饿死前换、换粮食吧……我还是当过你一回师傅的⋯⋯
他从胸口掏出个染血的金镯,叮当一声扔在春花脚前。
就是这么一点气度和洒脱,让春花当初毅然信了他是个侠客。后来却发现不是,也就这么一点点侠义之气。后来无数个无寐的夜里,春花还会想,他是哪学来的气派,还是真的有呢?
杀千刀,贼秃——胆子大的敢在我红娘窝里偷吃!呸——马大牙、马大牙!把门顶,不……砸——砸了!
外面喧嚣沸腾,银亮的大刀晃过,几根大棍、铁锹上下挥舞乒乒乓乓一气。红娘的声音刺耳尖啸。
——再用力,砍光手脚扔城门口喂野狗!
春花已泪眼狰狞,布满血丝。这是坎,只这刀下去,这坎一过,她再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姑、厨娘。
她是杀人犯,是孤身跑江湖的刘春花……心跳的像密集催促的鼓一般咚咚咚咚。
李铁棍朝她点了下头,汗和血泡湿了他大半黑袍。那袍子半新,是春花熬着夜针针线线,密密缝的。
已经不能再想,春花抓住李铁棍肩上湿滑黏腻浸满血的布,右手用尽平生力气挥过。他的头掉在地上滚着,片刻沾满了灰和污血。
眼睛还是戏谑地看着这个颠来倒去的小小一方天地。
门被几人一气撞开,一时寂静,不知什么前因后果。
只有看到那滚到她前方,还咧嘴笑着的李铁棍灰扑扑红彤彤头颅,红娘啊——的惊叫一声,划破了这片刻静寂。
春花捡起地上的镯子,把刀横在胸前,从几人中冲向外面。马大牙和两个反应快的叫喊起来。
别让她跑,别让她跑!在她那,抓住她!
小城内柳絮肆虐,像飘扬迷眼的芦花。
日渐衰败的小城都是各色各样的房子,有砖瓦齐整的,也有泥糊草顶搭的,陈旧破败。巷子一条条,长长地蜿蜒着。总有隐约地哭声和尸臭。白麻布引魂幡随处翻飞……
春花一路跑一路流泪,天暗竟跑出了城,进了一小片野树林才停下。她头疼欲裂,只能抱着自己不停地抖动哭泣。杀李铁棍这事将她所有能够理解和不能理解的道理都推翻在地,摔得七零八落。但是心里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事没有错。
她就在一棵树底下跪了一个晚上,泪水干的硬硬地糊了脸。
最后所有的软弱恩怨,不过是能活就活下去,不能活就痛快点死罢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自杀也罢,被人杀也好,都要痛快才圆满。
李铁棍对她是恩还是骗,最后都随了彼此心愿!没有谁辜负谁……这就算江湖了。他其实没有骗她,江湖其实就是一个快意恩仇,处处埋骨的地方。
满地都是不知名的小黄花,春花终于看到了这荒野的小植物,这也算是春花了!
二十三年前,春花出生那日,是霜降后葭月。芦苇遍地,满目枯黄。浑腥暗泽的水面上都处竖立着层层叠叠随风而飞的羽扇。黄昏时,半轮残日,寒风正盛,凝结聚集的飞絮在水面上轻晃,东一块、西一块,映着霞光,血影似的。
那日是荡上旱地刘家村的烧村之日,跑了二十多里路来收丁税的衙役几乎两手空空,愤恨之下几户泥草房瞬间在烈火里成了焦土残垣。
哀哭不断,家家都有麻布、尸首,残血蜿蜒,渗入黑土。
春花爹刘铁手的撸船只能停在芦苇丛里,暗褐色的沼泽水一圈圈晕着,伴着春花初生时幼猫似的无力啼哭。无助而凄凉……爹说,有生就有死,这是命的延续。
不要叫芦花!芦花不吉利,一个女娃……春花……那天在商埠,听见一个小娘子在唱……春江花……月夜。……对,叫春花。春天里的花。
娘给她起了个充满遐想和希望的名字后,也灯尽油枯而亡。
这个故事春花缠着爹说了很多遍,她开始相信自己与别的女娃不同。她想要活的像春花一样坚实。这是她心里的种子,有了这种子,再冷再饿都能熬过去。
当李铁棍问他们想不想去江湖见识一下。只有她敢点头,她不能在刘家村等吉庆家来说亲,不能像芦苇花那样快速的活再快速的死,不能让娘的祝福和生命延续都重复浪费。
她不是春天出生的春花,但她可以从秋冬走到春暖,这是她可以做到的。
春花在背城而行,后腰别着那把菜刀。她朝着人更少的地方,徒步而去。
一路土地干涸,渐渐寸草不生了。树叶和树皮都零落残失。阴沉沉的天空下,村庄颓败成了密聚的高矮土坡。许多乌鸦在其间筑巢,像是集了很多人一样,跳上跳下,悚然一片。
死亡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春花边走边从后腰抽出菜刀,不停砍向挡路的几只乌鸦,这些鸟现在成了死亡的使者——引路人。
乌鸦越多的地方,代表死去的人和尸体也越多。如果没有尸臭,那就只有枯骨。这些鸟儿叼啄完尸首,已经贪婪的要吃活物了!
姑娘、姑娘?能帮我下吗?
一个坍塌的土房后,突然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朝春花招手。
大、大娘……你、你叫我?
看到一个活着的老人,春花心里满是怪异感觉,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到老妇在墙后挖着半个坛子。
姑娘能帮我把它刨出来吗?我实在,唉实在没力气了……
大娘,这是啥啊?
哦……是、是我家以前藏得一点儿东西!
后来,春花知道了大娘夫家姓韩,村里的人一个月前就因为饥荒、抓丁役走的走死的死。而韩大娘的儿子是个瘫子不能走路,他们就搬到了村外的白桦林躲避。
韩大娘让春花去她家歇息,春花抱着那个罐子,在一个搭的及其简陋的树棚里看到了韩大娘的儿子阿飞。
阿飞整个人看上去很不好,凹着青黑的眼眶,干裂着嘴,似乎奄奄一息。昏睡了一般一动不动等他娘回来。
罐子被打开后,竟然是半坛发霉的大米。
春花内心充满了温暖感激之情,她想她是遇到了一户好人。
那夜就着月色,他们都吃了一碗掺了叶子的稀粥,春花终于让空了两天塞满凉水、树叶和草根没了知觉的胃又暖和过来。
这感觉就像憋得没气快要死时,突然吸到了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一般。心里还像有个正在迅速扩大的口袋,里面露出更多的对饥饿的惧怕和想自由呼吸的强烈欲望!
春花,别走了!给我们家做媳妇吧。这吃了我家的饭啊,就是我家的人!你一个女人,能走哪去?不是被人抢了就是杀了。活不了,是不是?来,呵呵让你看看我家家产。
韩大娘用冰凉地鸟抓般的手把她拉到角落。好几个坛子藏在树枝下。里面竟然全是谷物和豆子。
看到这些东西,春花就知道他们可以活下去很久!那些涌出的惧怕和欲望全都缓缓平息,不再揣着被饿死的恐惧捱过每个清晨。活着,比今天明天后天更久一些,是多么叫人热泪盈眶。
韩大娘,你咋那么多吃的!
我存的!稀罕吧,呵呵呵,这些粮食啊,我每晚都和它们一起睡。除了我,谁也不能碰!只要你肯留在我家,就分给你吃。
那晚尽管吃饱了,可春花躺在韩大娘边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这安安静静地吃完粮食,然后再静静等着死亡……还是一个人往更远的地方去,饿了随便找点裹腹,李铁棍给的金镯还贴身带着,他的血喂过她的刀,总让她的心想奔腾的往一个更大的地方去。
她睁着眼一直到屋顶那些缝隙被一缕缕金色的晨光塞满。
韩大娘去河边清洗衣物,春花就给昏睡的阿飞喂些昨天剩的米粥。阿飞突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竟没有一点生气,像两只灰白色熄灭的蜡烛。
别留下。那些吃的……是我娘毒死村里老人们……是杀人抢夺的……
什么!你说的是、是真的?不对不对,你在吓唬人!你娘哪有力气干那些?
我娘以前开药铺。村里人家她都熟,她会看病……也会制毒……再不走,最后你也会变成粮食。她不会给你白吃,我不想看她再害人……死了被鬼差打下地狱,火烧油炸……
阿飞颤抖着掀开身上的破被,春花才看到他的腿绑满了渗了血的杂布,只从形状就看不到肉,仿佛都是骨头。
你的腿是怎么了!……怎么没有肉?
我们在快被发现时逃出村,我娘拖不动我,腿是被乌鸦吃的,伤口好不了一直在烂,我早就熬不住了……
阿飞别说了!人留下,哪也不准去!
装着湿衣的木盆砰地砸在地上,韩大娘拦在门口花白着头发凶神恶煞般像春花伸手抓来。春花醒悟过来,扔了碗,拔出后腰菜刀,侧身就将刀伸到了韩大娘的颈下。她就像一个行家里手,在梦里无数次这样练习杀人。
你是恶妇!
别杀我娘!她是为了我——
阿飞没有拉着春花,滚跌在地,疼的啊啊大叫。韩大娘闻到菜刀上经年的血腥,动也不敢动,只转头哀哀看着韩飞,凄声哭起来。
啊——我们老弱残病,苦命啊——儿啊——
春花一身涨起的怒气像被淋了雨,一点一点熄下,直到无力举刀。
这不过是个乱世!不过是为了让自个儿能活下去罢了——她不是和他们一样,昨晚还对这些食物充满贪念。只是她比韩大娘有力气,有把练熟的刀可以到更远的地方找食。
离开的时候,她拿走了一小袋米,和阿飞的一套衣衫。她想这足以支撑她继续找到一座落脚的新地方。对于不顾一切的活,春花的羞耻感越来越少。她想她不会乱杀人,也不会抢别人救命的粮食,那不是江湖侠士精神。
她终于感悟到,是李铁棍在和她漫长相处的时间里,只最后短短瞬间才凝结出了那么一朵一代代相传的火花。
这朵花血腥却在这一刻灿然而放。还有许多粮食在地上的罐子里放着,春花已经不在乎它们能让她活多久,她不会把时间的长短看得那么重了。怎样像心里那颗终开了花的种子,让它灿然着才是最要紧的。这给她力,比一顿饱饭更能支撑她走下去!
握紧腰后的菜刀,春花明白今后她所依仗地就是这把刀!一个厨娘,也许有些可笑,但比浑浑噩噩混日子等人随意宰杀,要光彩地多。
这之后的一路,她帮人撵过野狗,饿急砍食过乌鸦。带一些弱小和虚弱的人一起走段安全的路。
只是她没有拿过那袋米去和人分,她感到自己的用处比那些饥饿无力的人要重一些,她要尽力让自己活得长,刀才能替一些需要的人做更多的事。
又这样走了二个多月,终在初夏时才进得一个城墙耸立,青砖灰瓦的大城。城虽是靠近沙漠边城,人却越来越热闹繁多。
城里有货物在交换买卖,食铺挂着些牛羊肉,还有香气四溢的烤饼店。
春花当了镯子,换了一大包袱的烤饼,找了个地方藏好后,就在城中找差事休憩。和刀紧贴的感觉,让她觉得内心充满踏实和平静。
来来往往的百姓看上去并不凄惨,只是各个面色冷漠,行色匆匆。走到一处府外,有告示贴着,画着一个人,聚集着二三十人正在窃窃私语地围观。
她不识字,问身边两个轻年小伙。
是在招家丁吗?
……家丁?不是不是,这是抓人的……
哦,原来是抓人……
哎,你可有什么本事,会些什么,要找事做嘛!
哦,我的刀很快,可以做些杂役。
那……那你想不想干点大事?
春花不知何为大事,但想反正有事做就行,连忙应好。他们让她跟着走,见二人面目还算顺和,衣衫也算遮体,春花就跟上二人离开了人群。
到了一处破败道馆之中,但见殿内香火不断。殿外石阶上十几个汉子正围着一青衣中年男子听训。看上去他们三人反而最小。
那俩小伙儿,一个叫大庆,一个叫六合,叫春花快点坐下一起听,一会说完就有口粮发,还有好差事做。做成了,不愁吃不愁穿,再也不用四处漂泊!
春花从不知一群人在一起,还有这样好的事情!暗思是不是到了另一国的疆土,但明明没有出过国界。
清风拂面,两颗老槐枝叶扶疏,遮了众人大半头顶的天空。檀香从庙内阵阵飘出,气氛竟是颇为祥和愉悦。
像听夫子讲课,听了半天,春花才明白,训话的是唐秀才,是个读过书的侠士。他在给大家讲一些江湖事,还分析着如今的世道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都说这世道乱,但哪个太平盛世,不是从一个乱世开始的?回看五十年前,我们这也曾富足充裕过!现在还有活着的老人在说,那时歌舞升平、路不拾遗,三世同堂的人家很多很多,这些书里也都有记载。藩王作乱,朝廷日渐昏庸,权臣相互勾结,才慢慢演变成了现在的世道。唉——天灾人祸啊!每隔百年或百来年,都会有这么个时期,是我等不幸,恰逢其中……
春花生来便在乱世挣扎求生,竟不知原来乱世前是那么好的世道。而现在的乱世不过是下一个好世的开始……第一次听到这样阐释,她觉得好像困着自己的几面墙被人推到了。外面却依旧白茫茫,却更宽广了。但这个世界的样子,她还是搞不明白。
唐秀才还在温和地缓缓叙说。
不幸有时候也是幸!各位想,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看看那些争权夺利的上位之人,就知道,没有!而我等江湖人士,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再各管各,我们既然和那些贫民不一样,就应该联合在一起。用所能改变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道之下的,哪怕一小片天地。而目前,劫富、济贫,是最为恰当不过……
众人哗然,但也只是哗然。显然这样的思想见解,他们已经了解知道了很多。大庆和六合偷偷靠近春花,对她道。
大哥……就秀才边上的那个黑大汉。说今晚就行动,要是成了,每人都可以分到几锭金子!
你啊,只要跟着大家伙儿,眼睛机灵点,别被人杀喽,明天就可以买屋买地娶老婆!
看着两人充满希翼的脸,春花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从荒原来的野人。原来除了填饱肚子,还可以靠劫富济贫,有房有安定,再不用颠沛流离、横尸街头。
抢杀那些有钱人,拿光他们的钱,让侠士和更多穷苦百姓分享……也就是,师傅应该杀了红娘再拿走她的镯子和首饰……可红娘虽然可恶,杀她也不对啊……
果然秀才讲完后,就有人给每人分发食物,一个杂粮菜叶做的馒头。秀才还站起来和其他人聊了聊,走到春花面前的时候,他异常亲切。青衫飘飘,犹如神仙一般。
小兄弟看着不大,今天才来?怎样,今晚的活动怕不怕?
我不怕,我会使刀。
呸,你那叫刀!你那明明是把切菜的刀,六合你们拉的什么人!
叫大哥的显然瞧不上春花,一脸嫌弃。春花不说话,抽出刀快的像闪电般划到大哥颈下,大哥瞪完六合鼻尖就碰上了亮晃晃的菜刀,连忙倒退。
……呸啊——疯子!
唐秀才用手示意大哥噤声,他对春花点头。
你很实在!来,今天就跟着我。
夕阳西下后,春花才搞清他们是入夜之后去抢城中一个富商。那个富商欺压奴役,家中粮铺以次充好,干了不少坏事。春花跟在唐秀才身旁,直到夜幕快来临,他才空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让春花坐下随意聊一聊。
小兄弟从哪来?一把刀使得真快。
我、我原来在厨房打杂,日日练习。唐秀才,我可以问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我先问你,你怕不怕今晚被杀?你今天才来,就碰到杀人抢劫。你怕不怕死掉?
我不怕死,但我不知道……杀他们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看你最后想做什么。想做的事对了,就对了。
春花好像有些明白了,百姓无辜,却命如草芥,富商并不无辜,杀他们可以救活其他人,帮助更多无辜的百姓……
唐秀才,我今晚不会怕,我会在你旁边帮你!
唐秀才并不在意春花能不能帮他,他笑的很委婉,眼神却飘的很远。
夜色下,屋檐层层,大漠的星空异常闪耀。
后门被内应打开,十几个人鱼贯而入,大庆六合都拿着木棍,黑大汉拿刀,唐秀才用的却是真正的剑。
等进入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后,忽然四周“杀”声四起,由远及近,渐渐震耳欲聋。
灯笼一排排从远处飘来,一百来人把十几人内外几层团团围住。春花他们就被困在了这个囚笼般的院内。
夜色下,几十个灯笼很快把院子照的灯火通明、纤毫毕现,诡异的是远处仍是沉沉黑夜。一个富态的锦衣男人带着一个武将走到众人面前,神气活现高抬着头颅。
把武器都扔掉!
武将大声呵斥众人。
难道今天竟是要死在这里?春花下意识的看向唐秀才,他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情。
不要扔!我等绝不能不战而败,宁做鬼神、不做懦夫!
唐千秀,你是悬榜要抓的要犯!你以为你们还逃得了!
当——黑大汉第一个扔掉手里的刀,迅速的跑到富商身后。
春花一下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们一早就被卖了,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和肉骨。劫富济贫原来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哼哼,昨日就已经知道你们今夜要打劫,多亏你弟兄和我们配合!现在还不学他!等会儿,弓箭手搭上箭就会把你们射成靶子!
官兵们都得意的哄笑起来,一群流民,乌合之众而已。随着叮叮当当声入耳,其余人都扔掉了手里的武器,低垂着头,所有梦想瞬间化为飞沫等着被人发落。哪还有白日兴匆匆模样……
这时春花终于明白,白雾散去,还是为了食物。和希翼得到更多的东西。
她没有放下刀,她答应过唐秀才,会帮他。
唐秀才也已经发现,他转头终是眼睛里看到了春花。
你很好,小兄弟。你放心,有勇气的人总是能活下去……
武将挥手指向扔掉武器的人和黑大汉,示意兵士带走。
这一转一换之间,几乎把众人都弄的一头雾水。黑汉子还大声喊救命——
唐千秀,跟我走吧,马将军一直想招安你。今日你若是推了,也就和他们一样被推去城外砍头了。
我跟你走,我身边的小兄弟跟我走。
生平第一次春花像被人当成贵宾一般,坐在精致到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房间内。捧着杯烫红手心的热茶,也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捧着。
她已渐渐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心知肚明的一场比试而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命上,踩空就掉落悬崖,踩对就继续踩下去。唐秀才都踩对了,所以他带她招安了。
这时门被推开,唐秀才衣襟带风,兴奋着微红一张脸大步跨进,浑身散发着激动和意气风发。
小兄弟,跟着我干吧!以后我就是马将军的谋士了。跟着我,我让你有地有家有安身,前程无限!你再不用四处流浪了。
那大庆六合他们呢……
唐秀才大口大口喝着茶,闻言一愣,看向春花时有了些恼意和不耐。
他们推出去的时候,就已被千户处置斩首了。
什么!……都死了?那、那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当然不行,千户要对底下和百姓有交代。我唐千秀终也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小兄弟,你可能不懂!有些人在大事之下,势必是牺牲做前锋的。我们也并不是为了苟、活。也许我这么说你不懂,不懂呵呵。
不,我懂……
春花摸向胸口没扔的米袋,唐秀才说的是个大道。但是她不能接受,什么都没做的十几条鲜活生命,被白白杀死。
小兄弟,我们可以救更多更多更好的良民百姓!你明白嘛?
……明白。可是你当时也可以把他们都救下。你那么聪明,又让他们看重,你明明可以试一试……
唐秀才有些无奈,他走到春花身后把手搭上她肩,才觉微微诧异,这肩膀纤细柔薄,竟不似男子。
小兄弟……你、你……
春花也惊醒,往一边站开,脸颊羞红。
我、我只觉得大庆六合也都不大,是好人,不应该就这样在不知情中牺牲给这些大道,没了命!
唐秀才凝视春花良久,态度又柔和起来。夏风轻送窗外栀子花香,两人竟同时觉得香气似乎比之前浓烈。
就像这世道,也许它还会乱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未可知。但即已存在,就是合理!我们生逢这样的世道,就不能去拘小节。做出些大事换取一方繁华平安,不更有意义?唐千秀,从未骗过你们!
不……他们被骗了……
春花知道应该就此打住,但她看到唐秀才轻描淡写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到白日里两个伙伴兴奋懵懂的说着买房娶妻。唐秀才有些克制,最后终于想通的笑了。
女子终究心软一些……
不,这不是心软不软!大道如果不能救眼前无辜的人,说今后如何,有用吗……
你要是觉得不该,今夜住一晚,明早,早早离开吧……
唐秀才嘴上说的冷漠,却伸手拉住了春花的衣袖一角。
小兄弟,你也可以不再继续到处找活路,一个女子,并不妥当。
……女子也没有畏惧过死,我也有侠义之情!
侠义?那是江湖,现在我说的是一方繁华,是治国治家之道。算了算了,你并不懂……
我不懂,我只是懂了江湖。和乱世,原来我也一直恼恨自己身在这样的世界,太难了。现在已经释怀,而这个世道做江湖人……反是更痛快……
第二日,天未亮春花就离开了。牵了唐秀才送的马,背着她藏的饼,开始往回程走,她想她该回芦苇荡刘家村看看了。
青石板的小路边,一丛丛栀子花或含苞待放或绽放枝头,花香缭绕迟迟不散。
唐秀才说的比她想的要大要深。但是她却无法释怀,他曾一样来自江湖,为什么就不明白:众人皆是我,我亦是众人?
繁华不是交换,那换来的是空洞和混乱……
一年后大雪封江的小村庄边,春花路过。过不了江,就想在村里占住些日子。几个孩子正在拿小石子扔冰块,只有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女孩独自用根枯枝当剑,在胡乱戳着枯草堆。
你在干什么,小妹妹?
我在练武呢!我爹被抓了壮丁,我练好武救我爹回来。
练武也许只能保住自己的命,你学不学?
小女孩扔掉手里树枝,两眼充满希翼,拉住春花冰凉开裂的手。
你会武吗?我学我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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