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专业叫汉语言文学,过去人们把它叫做中文系。
这个曾经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被高考状元趋之若鹜的专业,现在似乎落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前段时间,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条征集:“如果不考虑经济收入,你最想学什么专业?”评论里“哲学”,“文学”,“历史”排在了最前面。
中文系在人们的心底里依然备受青睐,当然,是“如果不考虑经济收入的话”。
我经历的场景里,别人听到是中文系的,一般首先会有点惊讶,接着会投以一点点试探又有一点点好奇的目光:“那你一定擅长诗词歌赋吧/写文章很厉害吧”。谈话再接下去,就会问一问:毕业后可以做什么呢?秘书?编辑?语文老师?
要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总变得突然有些懦弱无力,如鲠在喉——前脚问题还停留在阳春白雪和清风明月,后一脚就马上摆上了社会残酷的局面,被现实的逼仄困局堵的说不出话来。
这倒不是说问问题的人有意发难。就算不问,放眼看看,又有多少中文人不在这种困局之中呢?
长久以来,中文系都被人们赋予美好的想象,承担着这个社会对于“诗与远方”的隐秘而遥远的期待。大家对于中文人的想象是有一些空泛的,单调的。生僻字,诗词,文化相关的一系列问题都爱拿来问一问学中文的学生。
就连我自己在进入大学之前,也是如此想象中文系的。结果大学没头没脑的撞进了汉语言文学的大门,却发现泡沫散尽,地上都是鸡零狗碎。
汉语言文学听过去似乎是一个确定的专业方向,其实分类繁多。语言、文学、文字是三个完全不同的类别。可设置的科目也非常多,四年下来连专业基础课就有十多门,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西方文论、美学、文字学、语言学概论······四年下来,眼花缭乱,走马观花。
毕业后有一次和长辈们吃饭,一位叔叔问我是什么专业
我:“汉语言文学,就是以前的中文系”
他:“那你一定很擅长诗词歌赋吧?”
我:“我们专业方向很多,我不太擅长古代文学的。”
他:“那你擅长什么方向呢?”
面对这个问题,我久久说不上来话,大家的目光仿佛都有些尴尬,好像是一个没注意没保护好小女孩的面子,戳破了大学生的文凭真相。
但又擅长什么呢?面对如此庞杂的知识,四年走完,自己是从知识的大观园中匆匆走一遭罢了,说好听一点是“完成了这个领域的通识教育”。
诗情画意都是在文本当中,到了考试依然是枯燥无味。背不完的名词解释,理论内涵,理论意义,看不完的文学作品,看不懂的文学评论;理不完的人物关系......一学期努力拍了很多ppt,抄了很多ppt,最后期末再背下很多ppt。
要是快进着看我的大学,大抵也是如此。但我也知道,不只是如此。
从大一到大四,我有很多不满意的时刻,又有很多时刻在经历时便知道是人生独一回,于是告诫自己要好好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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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说起呢。
毕业两月以后,随男朋友开学去了陕西师范大学。那天他去入学教育,我找了间空教室坐着,正发着呆,隔壁教室传来朗朗的齐读的声音。虽然我判别不出是什么篇目,但能听出是先秦的文章,应该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在上古代文学课。
我很久没有听到读书声了。但大学时,我也像他们一样在一间教室读过古文,诗歌,现代散文片段。我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像是把自己大学的记忆换成第三人的视角,在听彼时的自己正百无聊赖地读古文。
那时我意识到,我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在一间教室里像高中一样齐声朗读这样没有“实用”价值的文章。
如果说大学是象牙塔,中文系大概是是象牙塔中的象牙塔。大学四年,是被保护的几近奢侈的四年。
大二那年开“莎士比亚精读”,这门课是周一早上的第一节课。开学第一天,教这门课的王军老师在介绍完这门课程的内容之后,说:“我们要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坐在这间教室里,无忧无虑,毫无顾忌的一句一句地读莎士比亚。”说完,下面有人轻轻笑起来。
他继续说:“我说真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像我们这样上课,没有烦恼,坐在这里,一行行仔细读莎士比亚呢?”
哎,彼时的我度过了多么奢侈的时光。
我是一个学生,我的课业是阳春白雪,清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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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四年也有不少符合外界对中文系想象的事情。
美学课上老师放音乐,然后邀请同学们朗读PPT上的诗歌。一开始氛围还有点好笑,也没有人举手。但读完一首再一首,播完一曲再一曲后,气氛变得安静温柔,只有音乐和文字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一次上班主任的现代作品选,班主任是个比较严肃的人。那节课讲萧红,谈到萧红和爷爷的关系如何之好。很突然的,她顿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明PPT上的内容,叹了口气,有些动容的和我们说:“每次我读萧红的这篇文章,都会让我想起我的外婆。”她说的很慢,很克制:“我的外婆对我也非常好......”但眼中还是泛起泪光。
第一学期的外国文学课老师。看起来有一点面瘫。上课时,他没什么太多互动他总是站定在一个位置讲课,眼神看的很远,神情平静的可怕,像是入定,你从他的表情上不太能判断他讲述的对象,仿佛在喃喃自语一般。
但就是这样,他把好多书讲的好有意思,让人非常向往:《神曲》、《荷马史诗》、《忏悔录》······等到兴致勃勃到图书馆借回来自己看时,却觉得读不下去。疑心自己读的和老师读的是不是一个版本。
他坚持手写版书,还中英结合。虽然英文说得不好听,但是字写的非常好看。每节课都有一个优美的主题写在黑板顶端:
“笑,生命的解药——重估希腊戏剧”
“在天空之上还是天空,在远方之外还是远方——中世纪神学对我们的馈赠”
“接住那一束神圣的花——中世纪伟大的文学”
“血色生命的回归——漫谈文艺复兴”
“一只孤独凄凉又心酸的歌穿过我们的骨缝骨节——打开堂吉诃德”
·······
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发生:
外国文学老师爱二胡,在课上给我们拉二胡,讲他对音乐的理解;戏剧课上看话剧,写剧本,排戏;文学理论课老师谈喝酒与文学之关系,开玩笑劝我们写文章应当到秋中湖喝酒找灵感;
文字学复习的时候还蛮好笑的文字学上像画画一样学写《说文》上的部首;在现代汉语课、语言学概论课上一再改变对方言的刻板印象;在某次讲座上听老教师用闽南话朗诵柳永的《雨霖铃》,真的很美。
这样看来,我们学的东西过分的浪漫而无用。(大概除了能与AI产业直接结合的语言学)以至于前几天我看到在问题“纯文科到底有什么用?”下都是一连串对人文学科冷嘲热讽的声音时,连辩驳的冲动都消失了。
学习和收获的体验都太私人太抽象了。根本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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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杂志《萌芽》上读过一篇文章《文学院的幽灵》,其中一段:
“湿漉漉的冬天里,下了这堂课,天早就黑了。常常要撑着伞在文学院门口发一会儿呆,清理下思绪。雨水打湿了杜鹃,在路灯的映照下楚楚可怜。在这一间百年老建筑破旧的散发着白炽灯光的教室里,有人激烈地讨论着世上到底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没有真理可言,值不值得为真理搏斗。
灯熄人去,我心想,完了,被这样的东西迷住,注定会变成一个无聊、没用、又挣不到钱的人。灵魂里的一部分永远将绕着那盏灯,绕着这座建筑,变成一只文学院的幽灵。”
从毕业以来,我一直很想写一写自己的大学四年,试图捕捉自己大学四年的成长轨迹。但当我真正写下这些时,心底泛上的无从遮掩的眷恋和怀念都告诉着我自己:你已经变成一只文学院的幽灵。
无聊、没用、挣不到钱。好像是一个确凿的诅咒。
但四年走过,走过那些浪漫而无用的文本之后,我仍然不后悔填报志愿的选择。
这四年的学习,摞起的文本后都通向认识自己和世界。
我们身处于眼花缭乱的芜杂忙乱的时代当中,太多的声音告诉我们“你应当是什么”“你应该怎么做”,但慢悠悠的中文系学习中,这些脱离地面的文本所蕴含的超越性带领我们去认识最本真的东西,去把握自己。
之前在文章中谈到《活着》这本书, 这本书中福贵太悲惨了,太难了。但是悲惨的命运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什么呢?
“跟着福贵,我们见识了眼泪可以如此宽广,见识了命运可以如此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我们还见识了生命的韧性:在千难万险之后,只要还能活着,只要一直能活着,绝望从不存在,其他什么也不重要,在这样理解之上,获得了某种超然的视角:理解一切事物,对善与恶一视同仁,对世界投以同情的目光。”
但在文本当中,我们看到无数细腻复杂的情绪和欲望。在文章中,我举了好几个例子说明可憎人物的可怜之处,被包养的二奶也未必可恨可憎。
当我们放下偏见,跟随作者去活一遭别人的人生时,我们会发现原来世界是如此复杂,原来人性幽微之处是如此令人动容,命运是如此无奈。
也许我们会获得一种奇妙的共情,对于任何事物都愿意不厌其烦地体察细节和矛盾。
当我们再面对他人的遭遇时,我们会收回评判和建议,说上一句“如果是我,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上面这句话太长了,其实这种品质落在地面上,叫温柔。
在网上“温柔”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品质。这份受欢迎,是由于它的稀缺。
正是因为我们正身处一个充斥着二元对立、武断、充满戾气判断的环境当中,共情和体察人情就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品质。
网上很多声音是“想要变成温柔坚定的人。”
温柔和坚定从来都是一体的——能够体察细微的情绪,把握世界的复杂,自然会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和笃定。
所以在最后,面对问题:“四年到底学到了什么?”
我想大大咧咧地说上一句: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学着以温柔的共情看待世界,学着诚实的认识和面对自己,变得笃定。
阿月第一次来简书,想在微信和简书分享我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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