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初夏,一直在下雨,潮湿的味道像流感病毒一般无孔不入,很快蔓延进这个城市的所有缝隙。
我期望哒哒作响的打字机可以遮掩窗外施工队创造出的五花八门的噪音。过去的一个月,建筑工程队麻利地动用所有机械,在我的窗外为我展览一座大厦的非自然死亡。
半年前刚刚搬进这里,L问我要通讯地址,我随手拍了一张大厦的照片背景发过去,然后不无炫耀地告诉她我与这座城市的标志比邻而居。不久之后,这座直插云霄仿佛一颗硕大无比的巨型生殖器模样的建筑物被市政府规划局画了一个圆圈,正式进入死亡阶段。
明年是这座城市建市的六十年大庆,一项世界瞩目的体育赛事定在这里举行,原有的体育场需要拓宽,并且在旁边建设一个水上项目中心,而巨屌就蹲在规划局的原点上面。
自我阉割只是一场沉闷乏味的会议,L作为中标公司的委派方工程师,坐在座位上假装一本正经地听相关部门的领导们斯斯文文地扯皮推诿,最后发给我一张昏昏欲睡的自拍照片。
整个过程充满官僚和物质的嘲讽,折中方案费了半年的时间才定下来,头条新闻却用了一整个版幅去夸赞领导的英明决断和各部门的惊人效率。
2
X在六十周年庆祝的前一天要去新的体育场为联谊音乐会暖场,我在日历本上标记的符号提醒我。
“希望那天不要下雨。”我盯着日历板上的花泽香菜写真照片呢喃道。
“晚上去吃日料吧,我听说在你家前面那条街有家日料很有名。”L发了一条微信给我。
我冲泡了一杯拿铁,坐在打字机前,这座八十年代的老古董我走到那儿都要带着,在这种急促的哒哒声中写东西是我早年在印刷社实习时遗留的习惯,这个朴旧和古板的习惯跟了十多年,我点了一根烟,一上午过去了,打字机依然只有三行草草留下的句子。
《关于X的第七十首诗》
咖啡的苦兼容了尼古丁的余味,在口腔中缓缓铺陈蔓延。
“与记忆有关的一切佐证
都在死去
包括我自己”
我的眼睛有些迷离,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
“我买了一些东西,要不我去你那儿,做寿喜锅给你吃吧。”
“晚上喝点怎么样?庆祝一下你的新书和我第一次独自负责一项大工程。”
傍晚昏暗的光线里,手机屏幕不断闪烁。烟的光亮已经燃尽。
窗户外面,氤氲的水蒸气糊在落地的玻璃上面,基建公司的施工队在巨屌的前面架了一圈儿围挡,已经被拆得千疮百孔的大厦像一个被蚂蚁啃食出无数空洞的硕大面包,孤零零地站在圈子里面。按照规划,似乎已经临近爆破的日子,施工队的人员这两天在走访周围的小区,提醒住户没有特殊情况尽量不要白天呆在家里,看护好老人和小孩,因为爆破会产生巨大的声响。
我记得三年前,X和她的乐队在大厦的楼顶举办了一场音乐会。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朋克音乐,舞台下面像一个硕大的人海舞池,我被亢奋的情绪和嘶哑的呼喊挤压地透不过气,荧光棒和射灯的光柱交错闪烁在一起,我尴尬地随着身边的人摇动手臂和身子,试图让自己合群地融入到这肆意着澎湃和躁动的氛围里。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裹挟在巨浪里的笨重甲虫,不协调的动作和表情让我越发格格不入起来。
“此刻的我们身处一片繁华中/静静地等候烟花升起/文明被炸成碎片/倒在废墟的我们面目狰狞/开始呐喊”
唱这首歌时,X因为躁动而扭曲的脸上释放着霓虹一样的光彩,汗水和油渍晕开了眼影,让表情更加迷幻,唱到副歌的时候,她扯着烟嗓重复地喊着那句歌词,台下声浪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定时炸弹,齐刷刷在身边炸开,震撼着脆弱不堪的耳膜。最后她把吉他往后一摔,纵身一跃,跳进了人群中,我看着身边的人发了疯地往前拥挤,争相跑过去拥抱她,把她高高举起来,像波浪一样有序地往前挪动,无数双手抚摸遍她全身的器官,她爽朗地笑着,但是不久笑声便淹没在轰动的人潮中,接着台上的音响里响起刺耳的鸣叫,尖锐地划破渗着淡淡迷雾的夜空。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间屋子的落地窗前做爱,那场音乐会没有损耗掉半分X的冲动和激情,它们没有休止地宣泄出来,荷尔蒙和身体上沾染的烟酒味混合糅杂,挑逗着每一颗神经。我们的眼前,无数灯火点缀着这座城市漫长的夜色,X的脸贴在光滑的玻璃上面,她扭动着瘦弱的身体,像一只沙漠里的曼巴蛇。
“马上文明就将变成碎片了,X小姐。”我在回忆戛然而止时点上一根烟,自言自语道。
睡了一下午的橘子从沙发上跳下来,穿堂而过,我走过去,想伸手摸一摸它,它充满敌意地转过身子,想用锋利的牙齿咬我,我闪电般抽回右手,她墨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满地敌意,喉咙中吐出呜呜的低声鸣叫。
这只该死的猫的脾气就像一只扎手的仙人掌,可能只有在X怀里的时候,才会展现偶尔的温顺。
“猫在纸上微笑
你未出席的日子
她温柔待我”
这首诗要结尾了,好吧,我承认,我对X总是报喜不报忧,鬼知道我多么想用皮鞭把这只猫狠狠抽打一顿,直到她服软。
3
持续的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
“w先生,不要趴在你的书桌前打瞌睡了,温柔的L女士拎了一大包好吃的,手都酸了,能动一下您尊贵的脚,开一下门吗。”L在外面喊着。
我戴上耳机,假装没有听见。
身后突然多出一只手拍打我的肩膀,我“啊”地一声跳起来,耳机从连接口上扯下,播放夹子滚落在地毯上。
“哈哈,是不是吓出一身冷汗,叫你不给我开门。”L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晃着手中的钥匙环。“别害怕,我不像X小姐一样会穿墙,前几天来你这我偷了你的钥匙,悄悄出去配的,嘿嘿。”
我伸手想夺过来,她很迅速地往后一闪,把钥匙装进了口袋。
“被X知道她会生气的。”
“我才不管她生不生气,反正她现在不住在这儿。”L拎着买来的菜向厨房走去。
我无奈地坐下,从地上捡起播放夹子,插上耳机试一下有没有摔坏,那是X录第二张专辑的时候寄给我的demo,里面有几首慵懒的歌,没有收录进去。
“W先生,我在洗手间洗手,毛巾我用哪一块儿?”
“黑色的吧,白色的是X的,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
“我也有洁癖啊,我才不要用大老爷们儿的毛巾,偏要用她的。”L赌气似地嘟囔着。
我踱步到厨房,L洗完手正在案板上摆弄买来的蔬菜和肉。
“我说大小姐,你的图纸画完了吗,这么大的工程,你还有空跑我这儿来当佣人。”
“没有啊,但是今天是端午啊,我怎么忍心让你孤家寡人的在家吃冷饭,电脑我带来了,图纸可以吃完饭再画。”
“怎么,你还要把我这儿当办公室吗?”我续了一根烟,表情有些不悦。
L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把我搭下来的嘴角挑上去,然后把我的烟掐灭扔到了垃圾桶里面。
“W先生,少抽烟会让人心情开朗,你应该时常保持微笑,特别是在女孩子面前,绅士一点,不然女孩子会不开心的。”
“X就不会阻止我抽烟,她会把我的烟拿过去吸上几口再还我。”我嘟囔着。
我看出L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歪着头看着我说“对不起,W先生,我对你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是她,所以我有我自己的喜好,你可以出去继续写你的东西了,饭好了我会叫你。”说完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了。
“不喜欢你可以走嘛,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我小声地抱怨道,我看到她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我以为她会转过身来破口大骂然后摔门而去,但是她仅仅只是耸动了一下肩膀。
像L这样的女生现在太少见了,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完全压抑和克制自己的脾气。
4
晚饭吃得并不喧闹,寿喜锅在咕嘟嘟冒着热腾腾的气泡,我大口喝着啤酒,L在旁边不厌其烦地叙述她来到这所城市担任项目工程师后的所见所闻。
“确定爆破了,明天我和工程队最后一次进场去测量一下框架的构造和所需的炸药量,想想一座屹立了十几年的地标性建筑,轰然倒塌变成粉尘,还真是有点期待这样壮观的景象呢。唉,爆破那天去咖啡馆写东西吧,免得被巨大的声响吓到。”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温柔地提醒一个孩子。
我没有回答她,木然地望着窗外,天已经黑透,那座巨屌隐没在黑暗里,模糊得只剩下一点点轮廓。
三年前,我在大厦的一层大厅举办我第一本诗集的签售会,赶来排队的读者有点超出我的想象,我受宠若惊,为了不让远处来的朋友失望,我和主办方协商后决定临时增加两个钟点。
签售会因为X的闯入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什么怎么回事儿,我们不是说好明天演出,今天晚上七点在这儿排练的吗。”
“什么狗屁诗人,这种三流作家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你就说后天乐队要用场子,反正大家都没什么名气,谁怕谁。”
我站在大厅的台子上,看到门口和主办方争执的X,一头火红的短发,歪头嚼着口香糖,满脸的不屑,那是我们第一次非正式的接触,她带着要来砸场子的火气,暴躁的样子和沙发上的那只猫很像。
在他们被保安野蛮地推搡出去的时候,我透过玻璃门看到X转过头,冲着我比了一个中指,嘴里蹦出两个字,我听不真切,就唇形来看,应该是“傻逼”。为了防止她们返回来纠缠不休,保安把大厅的门上了反锁,X用拳头在钢化玻璃门上面砸了两下,挑衅似的冲着保安甩了几句脏话,然后一脚踹在签售会树在室外的广告灯箱上,玻璃茬子和扯断的电线冒出的火花碎了一地,这个举动引发了室内看热闹人群不小的骚动,没有等保安打开那把作茧自缚的门锁,她已经幸灾乐祸地逃离了现场。
这段回忆的框架有点粗糙,我准备在里面寻找一些细节,但是当我想给这幅画面调一个近景,X的脸就散掉了,一切又越来越模糊,像加了一个高斯特效。
“唉,W先生,端午了,你都不送点什么礼物给我嘛?”L的话野蛮地将回忆切断。
她见我心不在焉,撅着嘴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啊?哦。”我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她。“吃苹果,没有粽子就吃苹果吧,大家都平平安安地,挺好。”
“切,真是敷衍,这是端午节又不是平安夜。”嘴上虽然抱怨,她还是接过了苹果,用水果刀把皮整整齐齐地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她的技术很好,果皮一直没有断,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一个同样擅长削各种果皮的女人。
L把苹果切下一块杵到我脸前,“来,把嘴张开,沾一沾这颗苹果的祝福,一定要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你吃吧,我对苹果过敏。”我推开她的手,回忆让我有点烦躁。
她噘着嘴把苹果放到自己嘴里,嘟囔着抱怨道“真是不解风情的呆子。”
一整个晚上,我沉默地听着她无休止地絮絮叨叨,对于这种单方面的对话场景,她驾轻就熟,话题从日常工作扯到她那个有点谢顶的领导再扯到她父母的催婚,情绪有规律地跟着话题的重量起伏着,如果你不打断她,她似乎可以喋喋不休地说一晚上,毫不吝啬自己的口水。而我,就像一个只能往里塞而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树洞。
很快两罐啤酒见了底,在L准备切换一个话题的时候,掏出一根烟。
“我去趟洗手间。”
“不错嘛,W先生,绅士了很多哦。”她俏皮地在身后肯定我的这一举动。
5
我走到洗手间,L虽然嘴上在抱怨,但是X的毛巾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笑了笑。
架子的第二层,我搬家过来新买的刮胡刀片被洗劫一空,一个崭新的电动剃须刀摆在了那儿。我刻意扫了一眼手腕上的那两道疤痕,提高音量说道“每换一个地方你都要来打扫战场,你干脆把厨房里的菜刀还有水果刀都收走吧。”
餐厅传来L的笑声,“我正有此意,以后我不来做饭,就只许你点外卖吃。”
烟点燃,我深吸一口,烟雾吞吐在洗漱台的镜子上,这段时间第一次如此清晰审视镜子中的自己,被失眠症摧残折磨的肤色有些蜡黄,塌陷的面颊、青色的眼袋,我伸手接了一捧水,泼在镜子上,将烟雾擦洗掉。
“替你洗洗脸。”我带着自嘲的语气轻声地喃喃自语。
水渍缓缓干透,镜子中的脸庞变得更加清晰和真实。今天抽了太多烟,残留在嘴里的尼古丁刺激着我的咽部,脸埋在洗手池干呕了几下,吐出一口还没有消化掉的啤酒。
我抬起头,受刺激留下的泪水糊住了双眼,我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自己身后缓缓浮现的一个身影,一张带着面具的脸。我惊醒地转过身,喉咙已经被大力地扼住,他将我恨狠狠摔在地上。
“又是你。”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面具人从腰上掏出一把尖刀扎进了我的心口,我感觉巨大的疼痛袭来,拖着面具人胳膊的双手挣扎着朝他面颊挥去,面具被我打掉,看向那张脸的时候,我有些惊讶。
“怎么了?”L闻声赶过来,面具人松开手,推开卫生间的窗户,跃了下去。他爬上窗户的时候转过身,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L进来,看见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我。她脸色瞬间惨白,蹲在我面前关切地问道“又看到他了?”我点了点头,想伸手去拿他掉在地上的面具,但是旁边空空如也,我摸了摸被扎得心口,没有刀、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只是残存着一阵一阵的钝痛感。
我撑起身子,踉跄地跑到窗户前,冷风灌进来,呼呼拍打在脸上,夜已经黑了,漆黑的小区里什么都看不到。
“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追过来。”我抓着L的胳膊慌张地说道。
“没事儿,都过去了。”L关上窗户,伸手擦去我额头的冷汗,平静地安慰着我。
我突然有种想扎进她怀里的冲动,这个冲动只维持了两秒钟,我便生硬地把她推开了。
“你该走了。”我不敢直视她有些幽怨的眼神。
“你把药放哪儿了?”她岔开话题。
我捂着胸口,慢慢向客厅走去。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遍。
“别相信那个狗屁心理医生的,我没病,不用吃药。”我烦躁地回了一句。
她赶过来把我扶到沙发上面,倒了一杯热水就开始在我的书桌和架子上翻来翻去,那个从心理诊所带回来的药瓶第一天就被我扔进了垃圾桶,之后L三番五次地买回来,再不厌其烦地劝我吃下去。
“你这样子,真的很像我妈妈。”
“你妈妈肯定对你很好。”她在一堆杂物里找到药瓶。
“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她在我初中的时候杀了我爸爸,她入狱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L转头盯着我,这个回答似乎让她略感吃惊。
“怎么不去监狱探望一下?”
“我不想过多地去提这件事情。”
她注视我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没有再追问下去。
“W先生,人的心就像一块储存硬盘,里面老是塞东西而不定时清理,总归有填满的一天。”
我别过头去没有说话,脑海开始浮现那个女人的样子,瘦瘦的,黝黑的面庞,能扛活,脾气也很好。
“行吧,该吃药了诗人,你只要不觉得我是毒死武大郎的潘金莲什么都好说。”她端着热水,把药片拿到我面前。“这药对酒精应该不过敏”她不放心地再次检查了一下说明书。
我拒绝无果,无奈地吞了下去。
她嘴角上扬,表情十分满意,欣慰地露出一张泛着母爱的脸。
“你该走了。”我不失礼貌地又提醒了一遍。
这种逐客令对L来说并无什么效用,“着什么急,这才几点,项目部的宿舍乱乱糟糟,我哪有心情画图纸。”瞧,她可以用无数理由来搪塞。
6
L走到墙边的鞋架上,把高跟鞋脱了下来,揉着自己的脚踝抱怨道“说是去开会,结果帮那些领导们跑了一天的腿,到你这儿还爱答不理,姑奶奶的命怎么这么惨。”说完脚伸进拖鞋里面。
“唉,那双鞋。。。。”我想出言制止。
她回过身截断我的话,“你想说这也是X小姐的是吗,但是我就穿了,如果回来她跟你吵架,你就把罪责全推给L就行了。”说完在地上跺了跺脚。
我叹了口气,把到嘴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L走到沙发前,刚想坐下,再次被我叫住“小心猫,你想谋杀橘子吗。”她低头看了看,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哦”了一声,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打开放在膝盖上,褪去拖鞋,雪白的双脚搭住茶几,慵懒的样子跟在自己家别无二致。
“帮我把餐桌上的那半个苹果拿过来好吗,W先生。”
“你在使唤一个病人?”
“你刚才还说你没病的。”
“就算我没病,一个刚刚遇袭惊魂未定的人,你也不能忍心使唤他吧。”
“你去不去?”她端起杯子作势要砸过来。
“好、好、好。”我站起身,对自己突然切换的情绪感觉惊恐,橘子在沙发上充满敌意地注视着L,时间在这只猫的情绪上显示出它的无力感,它从来没有接受L,就像它从来没有接受我一样。
拿着苹果回来的时候,我再次换上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板面孔,机械而僵硬地把苹果搁在茶几上,一言不发地坐到书桌前。
“W先生,你是演员吗,表情变化的这么快,你老绷着自己的心态,病情会恶化的。”
我打开打字机,开始写另一首诗,耳机响起demo里X松散的声音,L的话,统统被阻隔在了外面。
7
墙壁上的时钟闷闷地敲了十二下,在丢失睡眠的夜里,我把每个钟点都调成了闹钟的形式,这个古怪的动作是X走后没多久养成的,在我生命中,时间从来没有如此的重要过,即便我不清楚可以用它来做什么,也许仅仅只是枯燥乏味的等待而已。垃圾桶里堆满了揉皱的纸团,苦涩的拿铁已经续了三杯,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站起身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焦躁尾随着我,L身体缩进柔软的沙发中,已经沉沉地睡去。我走上前,摘下她的眼镜,有些残忍地把她拍打起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身子“几点了?”
我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了,你该回去了。”
L用了半分钟从梦中切回现实,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W先生,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是给我盖个毯子或者把我抱到床上去吗,都这么晚了,你忍心把一个弱女子赶走?”
我没有兴趣接她的玩笑,把她的随身物品收拾到包里面。“走吧,我送你下楼。”
L似乎对我这生硬的逐客方式感到不快,“是因为X的床我不能睡是吗?我可以睡沙发啊。”
“不是。”我再次望了望挂壁上的钟。“X的排练往往在半夜结束,她喜欢两三点钟的时候偷偷溜回家。”
“那我就等她回来再走。”L倔强地撅着嘴巴。
“这样,不好。”
“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在那个戴面具人又来了怎么办?”她固执地坚持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含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心在这个时候突然莫名的柔软了一下,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不会的,你知道的,他杀不了我。”
“W先生,你居然笑了。”她笑得比我还要愉快和灿烂。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再把表情板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W先生,要我走可以,你得送我。”
“不要得寸进尺,你知道我即使没喝酒也不能开车的。”提到车,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神情变得不太自然。
“没事儿,你不用开车,你只要坐在副驾驶看着我就行了。”
我还想坚持,但是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间,妥协道“好吧,送完你我就回来,X到家不能看不到我,她会发脾气的。”
“好好好,你以为我会留你在我那过夜吗,自作多情的W先生?帮我拿着东西。”说完丢给我公文包和一摞图纸。
“对了。”她似乎想起什么,穿上高跟鞋径直奔向厨房,过了一会儿,拎着菜刀和水果刀走了出来,刀刃上都被包了厚厚的保鲜膜。
“W先生,谨记你的友情提示,以后什么时候我来做饭,再给你捎回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剩苦笑。
8
初夏携裹着春天还未褪去的那抹寒冷与潮湿的天气勾结在一起,席卷入骨髓,在雨天,外套的作用并不明显,从楼梯口走入停车位的时间,我已经被冻透。
小区的路灯因为施工的缘故线路中断,黑暗让贴近的两个人都只能用大概的轮廓去辨认彼此,L被叫醒后心情似乎一直处在亢奋状态,短短的路途话题不断。雨将街道冲得光滑如洗,水泥路面低陷的地方成了储雨的天然水坑。L俏皮地把高跟鞋踩到水坑里面去,扬起的水花几乎湿了裤脚。
我只是闷头往前走,对她的恶作剧不作理睬。L是你给予她回应,她便十倍的热情还赠于你的人,我像个刺猬般抗拒这股温暖。
她车子停在小区的东南角,那一块儿的围墙临着大厦很近,施工的时候被机械不小心撞到,院墙的砖头碎得满地都是。
L按了一下遥控器,行车灯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我走到副驾驶前,望着白色皮革的座椅和弥漫着香水味儿的车厢停顿了半晌。
L探出头来问我“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儿。”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打开车门钻进车厢,我闭上眼睛,脑子在驱赶从心底翻涌而起的悸跳和晕眩。
“要不,你把我送到路口,我打车回去吧。”
“不用,缓一缓就行了,你开你的车,不用管我。”
我其实不应该倔强坚持的,L启动车子后的这段路程,我几乎陷入了一种迷幻的嗑药状态。闭眼这个动作并没能够带来黑暗,相反无数迷离的光斑,随着听觉和嗅觉窜入脑海,就像猜火车里面药量加倍后的雷登,发动机的声音,胎噪的声音,像是在安静的状态下放大了一千倍,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感觉自己跌进了冲水马桶,顺着水的漩涡不断地往下跌,进入狭窄的管道后,水已经呛进了喉咙,于是窒息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我睁开眼睛,情况更加糟糕,一束巨大的光晕瞬间将我包围,大力地扯动着我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整个车厢被沉重的力量压成方便面的形状,我的身体随着这股波浪起起伏伏。
我试图拨开这团光线,寻找发光的源头,可在光线的尽头,我看到一个披着火红头发的女人冲着车子奔跑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脸,模糊一片,但我直觉中认定这个人是X。
“刹车啊,你快撞上她了。”我冲L喊道。她一脸懵逼的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猛然抓住她的方向盘像右打死冲了出去。
L迟到的急刹车让我们在距离街边的防撞栏只有几厘米地方停住了,轮胎摩擦街道发出的尖锐声响在车厢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叫,L的头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面,我慌忙解开安全带冲了出去,在雨中像只无头苍蝇般围着街道四处寻找,连车底都没有放过,“X,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不要躲着,出来啊。”我高声地喊叫并不能掩饰我的一无所获。
那阵被惊惧和激动压下去的晕眩再次翻滚起来,我扶着车门不住地呕吐。
当我拖着疲惫虚脱的身体和一脸的沮丧回到车里,L捂着额头一言不发,或者说,她一直冷漠地注视着车外那个狼狈的我。
“你真的没有看到她吗。”我问道。
L还是不说话,她的视线中夹杂着许多我解读不出的东西,好像是积压了许多情绪在里面,终于要破壳而出。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注视了良久。
“W先生,我不想再陪你玩这场看不到头的无聊游戏了。”她的眼神变得郑重而严肃,像是在读一封判决书。“你其实已经快要忘记她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说白了你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而已。”
“你在说什么。”我撇过脸去,刻意不去接触L咄咄逼人的目光。
“这三年中,你扮演了无数角色,开始你说X被绑架了,然后又说X抛弃你,后来又说X只是没有打招呼的暂时离开。这期间你还强调自己被一个戴面具的杀手不断的追杀,你说为了要逃脱他的追逐,所以不断地换地方,其实每个地方都与X有关,你固执的以为她还会回来,其实只是欺骗你自己,没有什么杀手,只是你自己不想放过你自己而已。”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是的,你听我说,那个杀手很可能就是X派过来的,她看到了我们在一起,她不高兴了。你看,刚才就是她跳到了车前,你差点撞到她。”我慌慌张张地辩解道。
“清醒一下吧,W先生,没有X也没有什么杀手,一切都是你在自导自演。”L冷漠地说道。
“不要相信那个狗屁大夫的鬼话,什么精神分裂,什么抑郁症,我他妈的有病没病比谁都清楚。”我冲L吼着。
L捂着头上的伤口,失望地看着我,我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掏出手机,打开日历,试图解释“你看,X过几个月就会回来,她还要在新的体育场开暖场音乐会呢,我要去找她,当面把这些事情说清楚。”
“我不想听了,去你妈的吧。”L把我的手推开,愤怒地摔车而去。细小的雨幕在车灯黄晕的光线里跳动,冲刷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的步伐很快,我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面不知所措,心突然像被人揪着不放,牵引出一阵疼痛。这疼痛来的没有源头,和孤独失落混合在一起,直到L消失在夜幕里。
“你其实已经快要忘记她了,可你不愿意承认,说白了你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而已。”L的声音似乎被锁在了车厢中,不断地在耳边循环着。
我点亮手机屏幕,打开相册,里面存着有关X和我的一切,这三年来,我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把这些归结于那该死的失眠症。
那些照片在X走后最初的半年里被我翻阅了无数次,后来次数渐渐少了,不是因为我怕触碰这段伤感的回忆,而是照片上的X正逐渐变得陌生和模糊。
也许正如L所言,一段感情可怕的不是回忆的痛苦,而是所有一切逐渐冰冷并走向遗忘,我在时间里挣扎着,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我几乎丧失了睡眠,可在药物作用下的有限睡眠中,我的梦里没有X,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不断的追杀我,提醒我记住一切。
是的,他又出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就坐在车的后座,我在后视镜里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白色的面具,明明没有面孔,我却在这个面具的表情上读到了悲观、沮丧、失望。他没有袭击我,我们只是坐着,互相注视着对方,雨冲刷车顶的声音沉闷地提醒车厢里面这可怕的静默。
“你不断的在伤口撒盐,可最终你记住的只是疼痛本身而已。”
他开口了,似乎是在安慰我,只是这句安慰的话如同白水鸡汤般无聊。
“那我要怎么做?比起这毫无意义的伤痛感,我宁愿让自己相信X没有死。”我无力地回答道。
他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我把脸埋进双手,感觉到巨大的悲伤席卷过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嚎叫,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我挤不出一滴眼泪来诠释我的悲伤,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抽离,我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睁大眼睛用说不出的表情与它们告别,然后试着安慰自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过了半晌,我茫然地走出车厢,风中雨点抱成一团砸在脸上,偶尔有车穿过夜色,在身旁疾驰而过。往前走了几百米,红绿灯路口的转弯处,我看到了L。
她蹲在路口,脑袋埋在手臂里,无助地抽搐着。我走上前,停下伸出去的右手,遏制了想要拍一拍她肩膀的冲动。
仰起头,天空被黑夜遮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击下来,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
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黑夜,我的父亲死在家门口的苹果树下面,那个经常酗酒和家暴的男人,被人用镰刀割破了喉管,光着脚,仰面朝天,雨水冲刷着他脖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泥槽里的雨水。
旁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妇,我的母亲,蹲在尸体的旁边,握着镰刀的右手不断地颤抖着,她的哭泣一如现在的L。
我蹲在L旁边,什么都没说。
我无法给予别人安慰,甚至安慰不了自己。
9
《写给X的最后一首诗》
你的歌,在雾氲的玻璃上涂鸦
我伸出双手,想去拥抱斑斓的背影
怀揣着它的温度治疗失眠
静谧的午夜
匍匐在裸露的脚踝上
思绪在争吵
弥漫到屋子的每一寸空气
你留下的那只猫
在摊开的书本里嗅到了爱情
脾气开始暴躁
我把每天的闹钟标记成
你离开的数字
从第一天开始
患上了无法根治的迷幻
回忆在饮鸩止渴
终于,那个你讨厌的歌手
也开始清唱我们的细节
我被拖去审判
放纵时光
犯下了怠慢温柔的罪过。
我点下最后一个句点,拉开窗帘,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角依然沐浴在无边无际的阴雨里面,此刻我恢复了一个落魄诗人的穷酸与矫情,单纯的以为这冰冷的城市其实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告别而失声痛哭。音乐被我调到最大,时间永远铭刻住X的声音,慵懒的旋律渗透进空旷的钢筋水泥里面。
我端起酒杯,站在落地窗前,经过喧闹洗礼的大厦此刻如此的荒凉与落寞,我像是能够读懂它的老朋友,那裸露在外面,像是溃烂之后丛生的斑斑锈迹,歪歪扭扭地凭借最后一点尊严挺立在寒冷的风中。
“要不要借你一点酒?酒精可以稍微麻痹死亡的痛苦。”我对着大厦自言自语。
十点十分,据说这是领导特意挑选的良辰,就像之前举办的所有的欢庆仪式一样,时间被理性地赋予吉庆的寓意,即便是为一栋庞然大物送葬。
爆破的前期工作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我看到了裹在施工服和安全帽里面的L,即便这个时候她仍不放弃穿高跟鞋,真是为了臭美可以忍耐活受罪的女人。
不久后,我会伴随那声爆破纵身跃下,然后明天的报纸会多出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如果编辑的想象力再拓宽一点,比如某知名诗人为情所困跳楼殉情,其前女友为已逝摇滚歌手,或许能够侥幸抢一个头版头条。
实在不想给大家添堵,只是作为一名诗人,选择一个感性而体面的自杀方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的诗歌,会在我死后大卖一阵吧,毕竟一些诗坛的前辈有过相似的经历。鬼知道呢。
“让自己在尘埃里坠毁
破碎的钢筋水泥融为一体
从此顽强而茁壮地扎根在世俗里”
嗯,真是一个敬业的诗人,在寻求自我了断的时候还能想出一首充满人文气息的句子来,就当作是绝笔吧。难怪前两次自杀都以未遂告终,原来是最后的环节走得不够正式,缺了一些神圣的色彩。
又灌了两杯酒,橘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从昨天被L骂得狗血淋头,狼狈地回到家以后就没看到过它。门口的猫粮已经发霉,这只猫跟我一样,都不用吃东西的吗?
此刻我突然想睡一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困倦席卷而来,我点燃一根烟,想要去除这几乎把灵魂都要侵蚀掉的疲惫。
“马上就要结束了,再等一等。”我似乎闻到自己每一个器官散发出的腐朽的味道,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烂肉。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以为我会记起X,然而并没有,我迟钝的大脑里闪现出L这个傻女人的种种细节。和上两次自杀一样,她那永远挂着笑容的脸在我几乎不再运转的瞳孔里挥之不去。
“真是该死,怎么又是她。” 这个傻女人,如果看到我在她眼前摔得四分五裂,会是什么表情,惊讶,恐惧还是会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眼泪?
“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们如此疲惫,就是因为我们活着总在考虑他人。”我自以为很有哲理地嘲讽道。
这个时候,我感觉四周剧烈地晃动起来,是再一次陷入迷幻吗,可能X和面具人就要来了。我坦然地面对着天花板,看到挂灯在不住地摇晃,墙皮开始驳落,坚硬的水泥出现了裂痕。直到我听到轰隆的一声,地板几乎塌陷下去,落地窗在折断的墙壁挤压下碎成了粉末,而外面早已摇摇欲坠的大厦,干脆利落地倒塌在眼前。掉在地上的时钟故作镇定地敲了整整十下。
我听到外面传来惊惧莫名地呼喊“是地震,地震啦。”我没有任何迟疑,撑起身体,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当我艰难地撞开房门,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楼下,外面的街道上已经站满惊慌失措的居民,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似乎在相互传染大难不死后的欣慰与窃喜。
我不停地向大厦的方向奔跑着,但是我还是保持了一丝冷静,我从保安手上夺了一把铁锹,准备在那片坍塌的废墟里把人挖出来。
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L,瘫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废墟已经吓傻了的L。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哇”地哭出了声,然后穿着沾了一身泥泞的施工服扑到了我的怀里。三年来,我僵硬的身体第一次感觉到温度,这温度似乎灼热到可以将我融化,所以我任凭她将鼻涕眼泪抹在我的胸口上面。
此刻我恍惚地思考着,《写给X的最后一封信》到底是给X还是给此刻的L,一个人怠慢了温柔,果然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10
在空旷的工地飘散的烟尘中,我看到了面具人,也看到了X,这一次,X的脸庞如此清晰,她顶着一头蓝色的短发,端着相机,镜头对着我们不断地按下快门。不知道哪里来得勇气,让我可以想起那一天的一些细节,坐在车里的X也是穿了一件蓝色的格子衫,灰色的麻布短裙,拿着一款银色的相机,在对着城市的夜空拍照。
车厢的音乐里放着她的那首《站在废墟里的舞者》。
“讨厌,唱了一千多遍的歌,从音乐会回来到你的车上还要听,有没有别人的歌。”
“没有,播放器里全是你。”我的嘴角泛着迷离的笑。
“那就不要听了。”她按停了播放器,橘子坐在她的腿上,眼睛里闪着比窗外的霓虹还要亮的光芒。
“大诗人,你什么时候为你的女朋友写一首诗。”X的相机对着我的脸。
“一首怎么够,我要出一本诗集,里面每一个字都关于你。”
“肉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腻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到大厦对面的酒店,我们要去做爱。”
“滚,谁要亲近你那副中年油腻的臭皮囊,你肯定喝醉了。”
“没有,才三杯酒,你们乐队的哥几个长得五大三粗,酒量不怎么样啊,憋着想灌醉我,结果倒被我撂倒了。”
“行行行,你厉害,你是李白在世,酒仙诗仙都占了。”
“那个弹贝斯的胖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瞅着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
“说什么呢,兄弟知不知道。”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
我俩放肆地笑着,车子穿过红灯,驶入一片闪烁的光华里。
记忆在此处定格,结尾被一辆横穿马路的货车碾成了粉末,耳边只剩下钢铁碰撞的巨大声响。
我指着前面的一堆废墟,高声对面具男说“我记得这座大厦在面目全非前的样子,可仅此而已,我已经忘了我们存在什么恩怨,即便真的有,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让我们和解好吗?”
面具男脱下面具,露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三年前的我自己。我看到自己在笑,那笑容如此地温暖、慈祥。站在一堆残砖瓦砾间的X,慢慢地端起相机,轻轻地对着我按下了快门,然后微笑着与面具人一起蒸发在我的视线里面。
L转过身子,什么都没看到,“你在跟谁说话?”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指了指天空,笑着跟她说“你看,天好像亮了。”
L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下了一个多月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似乎在乌云后面蠢蠢欲动。
“是啊,停了雨季,大概会迎来一个好的工期吧。你还记得吗,我们在这座大厦的初次见面。”
我看了看身后的一地残砖断瓦,不断在记忆深处找寻这个片段。好像仍是那场签售会,因为X的大闹一场,被迫中断。我被保安拥着往车上走。
“W老师。”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
我回过身,看到了L,“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从北方搭火车赶过来,在这排了一下午的队,就为了等您的签名,您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我签上吗?拜托了。”
L略带歉意的微笑,充满了阳光。
11
“等你忙完了,陪我回趟老家吧。”我看着怀里那个还没从刚才的惊魂中完全逃出来的L。
她瞪着清澈的眸子,没有问我为什么,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去看一看我妈妈。”穿过那堆冰冷的废墟,我看到了雨月的第一抹阳光,似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从厚重的云层中挣扎出来,俯瞰在围观群众和路人的脸上。在这幅硕大而略显荒诞的画面里,我和L迅速缩小成嘈杂背景图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点。
此刻,我不知道我与过去的人和事是否已经和解,但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我想尝试,放过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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