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真把戒烟了?”回到家中,看到烟龄比党龄还要长的父亲真的把他那一套心爱的家伙什扔进了垃圾桶,我感到无比震惊。
父亲从四十岁开始,就说要戒烟,结果一戒就是十几年,中间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其中最长的一次就是开刀做手术,结果出院没几天当初的信誓旦旦、和医生的叮嘱抛在了脑后。这一次,不知道又是哪阵风吹了过来,估计又是来去匆匆。
“你陈爷爷去世了...”
陈爷爷?哪个陈爷爷?啊?不会是他吧?上次去买东西还在造纸厂门口遇见他呢。
看着父亲沉默不语,我心里一阵难受。
家乡是一座位于淮河两岸的能源城,1984年曾经与大连、青岛、无锡等一起被国务院列为较大的地级市。可是随着时光流逝,不知是何物阻挡了她前进的步伐,不光与同一起跑线的城市越来越远,也被一些小城慢慢赶超,渐渐变得没落与消沉。
一座城,三座火电厂,而父亲所在的,是解放前就已经存在,历史最为悠久的那一座。父亲进厂之初,电厂的效益可不如一墙之隔的造纸厂。那时候,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就在造纸厂。不光每个月工资比父亲高出一倍,隔三差五还会发一些福利,羡煞了周围的亲戚朋友。
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没到三十年,风向就变了。以电厂为坐标,往东走去,造纸厂,化肥厂,电话厂,肉联厂,一家一家相继停产。因此,也传出一句顺口溜---“站在电厂朝东看,一路都是穷光蛋”。
而电厂的效益,却扶摇直上。历史悠久的电厂,一时间焕发了青春。那时候,父亲带我上街都穿着工作服,说见到电厂的工作服能够打七折。去饭店也是一样,市区有一家颇为高档的酒店,生生被父亲他们当成了大食堂。
火力发电,离不开煤。煤,代表成本,煤价的高低,是决定火电厂生死存亡的命脉。城市的西部,煤矿大大小小,看似永远取之不绝的煤源源不断的从地下挖出,装满一节节火车皮运向各地。
之前,借助政策扶持,煤价低于市场价,后来,煤炭价格飞涨,父亲他们所在的电厂享受不到政策的照顾,收入也就慢慢降了下去。
很多时候,人可以往一直往高处走,但是稍微一个下坡,很多人就受不了了。
陈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调来当的厂长。
父亲和他的儿子是发小,因此跟他也熟悉。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厂区禁烟令。
陈爷爷调来之前,我经常去父亲班里的浴室洗澡。经过绿化带和犄角旮旯处,隐藏了很多长短不一的烟头,有些人工作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根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曾经的几任厂长也试图实行禁烟令,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每每不久就不了了之。
这一次,父亲以为又跟之前一样。因为作为班长的父亲,自己就做不到。之前禁烟期间,他有时会偷偷躲进厕所一吐为快。
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自从禁烟令下达之后,父亲每个月增加了50元的戒烟补贴。意思是假如能够在厂区内戒烟,一年能够增加600元的收入。一旦要是被人发现有吸烟行为,不但会扣除之前发放的所有戒烟补贴,而且这部分钱会奖励给举报人,更要下岗三个月。
600元,现在看来一顿饭都不够。可是在那个时候,是够买一平米房子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烟瘾大胆子也大的同事被举报扣钱,下岗三个月之后,父亲再也不敢在厕所里偷偷吸烟了。
厂区的环境变好了,再也没有因为烟头的阴燃引起火灾事故,可是流言蜚语也在到处流传。
由于煤炭价格的不断上涨,导致效益不如往年。以前没三个月发一次的几千元加班费也改成了半年发一次,后来变成了一年发一次。厂里的职工收入少了,很是怀念之前那段轻松悠闲一边抽烟一边干活的日子。
“他自己不抽烟,也不让别人抽烟,真恶心!”一些有资历的老员工经常私底下抱怨。
陈爷爷还真是不吸烟。父亲说他有严重的糖尿病,谨遵医嘱忌烟忌酒。
2.没多久,厂里两台300MKw的新机组并网发电了。由于环保的要求越来越高,那些高污染、高能耗的小机组渐渐被勒令关停了。人们原本以为,多了两台机组,收入一定会止住下滑的趋势,重上一个台阶。
希望总是美好的。员工们渐渐发现,他们的工作越来越多,不光工作本身,周六周日还要进到厂区对整个厂房进行清洁,标准就是用白手套摸一遍,不能有印记。
原本临乱的机修车间,材料四处堆放,到处是铁屑;锅炉房,再也不是满地煤灰,一步一个脚印。似乎每个月都有上级来检查,因此,环境治理的工作也就始终没有停过。
父亲作为班长和党员,更是身先士卒,每到周末都会带人进厂,奖状和荣誉证书得了一大堆,广播中也经常能听到父亲的名字。
可是,工作增多的同时,收入却不增反降。
3.“陈爷爷最后是怎么被发现的?”我问父亲,
父亲说陈叔叔给他打电话,说他爸从下午出去散步,到天黑都没回来。平常五点多就会遵时回来吃晚饭的。
于是,父亲就跟着陈叔叔一起,在大院里问了个遍,大爷大妈们见到是陈爷爷的儿子,都爱理不理,一问三不知。
父亲也很诧异,以厂为家呕心沥血的老厂长退休后人缘如此之差。
陈叔叔哼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处僵治困的改革。
谁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一个得罪人的活,可是必须得有人做啊,不然整个厂就垮了。没办法,陈爷爷顶着巨大压力,一点点执行着上面的决定。
首先,是在冬天把供了几十年的暖气给停了,改造成供热管道给外面的住宅小区供暖,这样每年能创造一部分收益。可是,这么一停,很多退休职工都不愿意了,整天堵在厂门口,喊着说冬天没发过。地处淮河两岸,每到冬天也会下雪,冷得时候也能到零下十几度,有了暖气起码能让老人在家里呆得住。
厂大门被堵了几天之后,没有办法,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免费让退休职工在厂里的大浴池洗澡。退休的大爷大妈们权衡利弊,觉得也可行。于是。
由于产能过剩,厂里的四台机组停了三台,只剩下一台正常运行。可是厂里的二千多人还需要吃饭。慢慢的,厂里的电力检修业务拓展到内蒙、海南,最后,发展到土耳其和印尼。
由于在家里只有基本工资和几百块奖金可发,无法追赶房价和消费增长的速度。但凡年轻有技术的都申请去了国外。父亲,也加入了其中,去往了千岛之国---印度尼西亚。
背井离乡,拓土开疆,其中的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可父亲说,外面再苦,总比呆在家里强。
经过国内外几个项目部的分流,厂里本部的人数减少到了一千六百多人。可是,上级给的数目是八百人。这意味着,依然有一半的人无处安放。
下岗分流是做不到了,只有让人提前退休这一条路可走。
父亲在国外的那几年,厂里的境况他一直在时时关注。每年两次的假期, 他也会花很多时间呆在厂里,了解一些动向,看是否有合适的岗位能够回来。
毕竟,落叶总要归根,何况已经知天命的父亲。
父亲说我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就是享受天伦之乐,带孙子孙女了。
就在儿子出生没多久,父亲就申请从国外调了回来。
父亲说他的使命完成了,可是陈爷爷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为了完成处僵治困的任务,还有八百多人的命运等着他去安排。
对于提前退休,父亲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很淡然,说厂里的很多年轻人还没有买房,还没有成家立业,还要吃饭,以后到处都是需要钱的地方。而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只要活着就有退休工资拿,就有饭吃,不要再去斤斤计较每个月少的那几百块钱了。
父亲劝动了一些人,但是更多的面临提前内退的人还是采取了之前激进的做法--堵厂区大门。
这次的效果明显没有之前那一次好,因为现在厂里,已经不再有那么多人了。
4.自从搬出厂区大院后,很久没去大院里的浴室洗澡了。因为自从实行退休职工免费制以后,每到冬天,从早到晚,人满为患,就跟下饺子差不多。有的大爷没事,早上开门泡个澡,泡到中午回家吃饭,下午睡觉醒来之后再去泡,一直到天黑吃晚饭。
父亲说要带我去洗个澡,我连忙摇头说不去,照那个洗法,还不如回家冲淋浴算了,冷是冷一点,起码安安静静,不会引起密集恐惧症。父亲说现在不会了,因为浴室已经承包出去了,免费制也不存在了。
我将信将疑。来到浴室正值下午三点,要是按照平常,池子里早已堆满了人。没想到,今天真的就两三个年轻人在里面泡着。悠哉得躺在干净的池水中,也没有大爷在里面打肥皂刮胡子甚至洗衣服了。
我问父亲这么一来,没有人去闹吗?
他说有啊,你陈爷爷还被一个大爷扇了一耳光呢。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后呢?我一边想象着陈爷爷被打的模样一边接着问道,
父亲说陈爷爷也没有办法,那些都是为厂做出过贡献的“老红军
”,他不能打更不能骂,只能讲道理,讲厂里的难处。后来大爷们见人也打了,闹也闹不出个结果,索性就散了。每次洗澡就都开始买票了。从那开始再也没有从早泡到晚的了。
“三块钱一张的澡票估计全国都难找吧?”
“三块钱是少, 但总还是比不上不要钱,是不是?”
父亲说得我竟然无力反驳。
5.快到陈爷爷的葬礼了,由于我刚好休假在家,所以正好跟着父亲一起去了殡仪馆。
家乡有“奔丧不奔喜”的传统,原本以为大院里会有很多人来送这位老厂长最后一程。结果到了殡仪馆,才发现除了陈爷爷家里的亲戚和厂领导,其他老邻居几乎全都不见。
追悼会庄重肃穆,悼词中说陈爷爷为厂处僵治困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为厂摆脱包袱焕发青春创造了最大可能。
陈爷爷安静得躺在水晶棺中,接受着亲人们最后的悼念。
葬礼结束后,陈叔叔带了几个至亲,又来到城市另一边的寺庙。这其中,也包括父亲和我。
待会,将有一场法事要上演。刚刚葬礼的悼词中,还把陈爷爷描述成优秀的共产党员,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坚定追随者。没想到,去世不久,竟然会要被超度。
此时,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与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
“陈叔叔怎么还信这些东西?”我有些惊讶,偷偷问父亲,父亲也是一脸茫然。
趁着僧人们布置道场的间隙,陈叔叔满脸倦容加无奈的走过来,对父亲抱怨这其中的缘由。
由于陈爷爷的猝死,导致家里的亲戚不依不饶,说陈叔叔不孝,连个大活人都照看不好。这其中信佛的大哥闹得最凶,他说他的弟弟是凶死,一定要到寺庙里做一场专堂法事才能够化解凶死之人的戾气,亡灵才能够得到超度。
什么?凶死?
陈叔叔说陈爷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最讨厌这种“封建迷信”,说都是些无稽之谈,宗教搭台,金钱唱戏。只可惜,英雄一世,生前一言九鼎,决定上千人的命运,死后却也只能任人摆布。
“那你怎么不阻止?”父亲问陈叔叔,他作为家中的独子,完全有理由拒绝。
“哎...”陈叔叔一声叹息,“我也有点心虚,就当花钱买安心了吧...”
我跟父亲在旁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借此机会在寺庙中闲逛。刚走到寮房旁,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嘀嘀咕咕,
“这是什么主儿?这么有钱?竟然能做得起专堂法事?”
“听说是个什么领导吧!”
“说得也是,老百姓谁有那个钱啊,能蹭个随堂的就不错了!”
“我来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专堂法事,待会我得去沾沾福气去...”
到这时,我才知道法事分为专堂和随堂,简而言之,VIP就是专堂,几个人凑一起就是随堂。陈爷爷,就是那VIP。
专堂法事开始了。果然很热闹,几乎整个寺庙的僧人都出动了,包括主持。他们围绕写着陈爷爷生辰八字的排位,时而打转,时而下跪,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一门之隔,我和父亲在大殿外,听着陈叔叔哭诉。
陈叔叔蹲在地上,哭着说到现在每晚一闭眼看见的都是找到父亲时的那个场景。他就那么躺在地上,双手张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蛆虫们像是找到了宿主,肆无忌惮得在脸上身上撒欢...
这时候才知道陈爷爷的真正死因。他是下午到隔壁的造纸厂大院锻炼,摔倒在厕所中。由于造纸厂倒闭多年,厕所疏于维护,早已污水肆意,陈爷爷摔倒后没人知道,等到陈叔叔找来已经为时已晚。由于处僵治困“得罪”了太多老邻居,导致他在退休后在大院中无人搭理,每天只有跑到隔壁的造纸厂大院,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因为他提前退休或者下岗,他也结识了几个新朋友。
“我爸一身病,招谁惹谁了?最后竟然落下个不得好死...”陈叔叔的哭声和殿内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听得我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爸,抽根烟呗!”望着一言不发的父亲,我悄悄掏出准备已久的香烟。
父亲拿了根放在手上,嗅了半天,最后还是扔了。
不知他是否想起了陈爷爷在任时那段难忘的戒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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