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柯

作者: 完颜澄 | 来源:发表于2018-02-04 16:47 被阅读82次

    “所以,只剩我们两个了。”

    “是啊。”

    我们围篝火而坐,火焰在稀薄的氧气里挣扎,机械的高精度捕捉和画面回放使得我们还能勉强分辨出那道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狭长的火焰。炭灰四散飞扬,我们都看不太清,只知道火苗一点一点收缩,被墨色天空浸染,跃息间竟然带着荧荧的蓝光。终于它熄灭了,于是我们抬起头仰望,来到下一个地方寻求光明。事实证明我们的举动是对的。一直以来,人们总是用各式各样的人造光来对抗夜晚,这在为他们提供两倍有效工作时间的同时,让那些本是闪烁着熠熠光辉的星辰隐没。这丝篝火暗下去之后,星球上再也没有任何光源,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看到比任何人类曾观测到的图景都壮丽的星空。银河系旋臂清晰地在眼前展开,亿万个恒星系统汇聚成发光的河流,让人眼睛刺痛。

    事实上,我的眼睛不会痛,罗柯的也不会。尽管人们在创造出这些并不被他们称之“生物”的机械时,为稳固地位而赋予了他们痛觉,但在经年累月的发展过后,同为高等智慧生命的他们将痛觉自感官分离。他们放弃了规避危险的机会,却因为适逢能源匮乏和星际系统崩溃等一系列问题,无形中进化成更顺应潮流的生命,让人类自身都甘拜下风,在经历数十年不息的硝烟战事后人数锐减,并且学会了将自己与他们同化。

    我和罗柯曾经都是人类,大脑这样告诉我,尽管我不知道它是否靠得住。就像记忆同样也告诉我,我们住在一颗被海洋包裹的美丽的蔚蓝色星球,可当我们从镜筒极长的望远镜里看到那颗星球的时候,只看到裸露的嶙峋海床,犹如怪物咧开了嘴,露出长短不一的牙。没有什么生机,太阳所剩不多的微弱光热已经很难传达到那里,连金星都快在寒冷中冰封。自然是神奇的,它能创造出人类这样系统精密、结构复杂的仪器,也能让某一处空间的生态系统彻底改变,凭人类孱弱的手腕很难抵挡。所以他们才只能改变自己,以此达成文明的延续。

    “也许还有其他人呢?你这想法未免太悲观了。”

    罗柯身子微微后仰,手臂撑着地,仰头看星星的同时发出这句感慨,过了一会干脆躺下了。夜黑得就要把他吞噬,背光看去他脸颊边上的绒毛被勾勒得异常清晰,那是这个冰冷世界里所剩不多的柔软弧度。人造人的科学家在做改造的时候也有所妥协吧,没有让我们失去所有感知,因而我能感受到钢铁外壳沁入骨髓的冰冷和胸口处的空空如也。那里本来是有什么东西的吧,鲜活的、红色的、会跳跃的……连通我四肢百骸,大脑与躯干,会因为我的行动和外界刺激而改变速率,应该是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过吧。我不太确定,因为我已经成为人造人很多年了,它悄无声息地也改变了我,在我管人造人叫“我们”而管人类叫“他们”的时候。

    “也许真的还有其他人,可他们会在哪儿呢?”

    我的话令罗柯陷入了沉思,他转动着棕色的眼睛在记忆里持续搜寻,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他们会在哪儿呢。”

    人口数目的锐减使得他们终于可以将人口普查精确到每一个人身上,如今那些名字被一个一个划掉,名单就在我的背包里。所谓背包位于我的腰部,以芯片形式存在,体积很小,却兼顾储存信息和供能两种用途。现在那份名单只剩下我和罗柯的名字了,本来战争的幸存者还有很多,但一个叫白拓的人造人里的疯子倾其所能去毁灭人类文明,最后两败俱伤,自己也死了。我和罗柯从名单上消失也只是时间问题,常识道能源是转换来的,我就是有通天的本领,贮藏的能量用完之后,也只能化作一摊废铜烂铁。也许倒下的时候,眼眶深陷的眼睛会恰好朝向天空,那样我就可以在感知不到的情况下旁观数亿年星辰起落,再伴着这个星际系统的崩溃,化作新天体的养料。

    过了很久,我几乎以为罗柯睡着了,他却突然睁开眼睛。人造人是不需要睡觉的,无论怎样都会消耗能量,不如做有用的工作,但罗柯不。罗柯比我更像个人类,他保留了很多人类的习惯,就好比说在夜幕降临后微眯起眼睛,远远看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总觉得博士将我们留下还有其他意义。”

    罗柯说正事的时候语气总是很严肃,此时此刻他注视着我,目光里有炙热的魂魄。一瞬间我以为面前的就是个人类,毕竟我们一直以来都是靠目光来分辨人类和机器人那微小的差别。

    “博士走的时候分明还有没说完的话,他的屏幕还亮着光,只是在他的生命体征消亡后启动了自毁程序。我猜那程序本是为了防范敌对势力,但也因此销毁了重要资料,这些资料里也许就包含我刚刚问题的答案。”

    博士还在的时候,罗柯比我更喜欢待在实验室里。

    他喜欢旁观博士处理各种各样的数据,对我看了就头痛的字母和图形有极大的兴趣,时常发挥他强大的记忆力以辅助博士操作。只可惜博士是老派思想的代表人物,对人类改造自己的行为极度排斥,纵然罗柯并非出于自愿,也还是不肯让他接触自己任务的核心。我相信以他的睿智不会看不出进化的大方向,他的固执己见,也许是因为人类的某种骄傲吧。

    博士的去世是一周前的事。他的实验室在月球,原因是他的实验很容易打破人类为地球环境营造的脆弱平衡。一周前,他在进行新型能源试点模拟试验时出现失误,瞬间耗尽了所有能源,在生命情况良好的情况下穷途末路。本不被看好和支持的实验被迫终止,再加上生活的困境,他采用了最原始、最物理的方法——他用锐利的金属片划破了手腕。

    我们在不远处看他血流如注,纯白的大褂溅上花朵一样鲜艳的颜色和绽开的形状。可我们不懂怎么阻止,因为我们不会流血。

    罗柯比我更了解博士。他们固执起来的时候神态一模一样,正是这种相似才让他们有相互了解的机会。我不知道罗柯对于博士藏匿的那部分了解多少,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将某些细节串联到一起,推出了结论。他提问时往往已经知道答案。

    只是这一次,他冰封般的神色也有所动摇。他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点着。

    “不……我还是不能确定。证据在关键处断裂了。结论倒是可以肯定——我们绝不是最后的人类。”

    他微垂眼睑摇摇头,眸子里因为思索而迸发出的绚烂光彩也暗淡下去。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对证据的追寻,我说过的,他很固执,在我能找出证据反驳他之前,他不会抹去这种可能。而我的确不像他那样擅长逻辑推理,也从来没有机会去触及事件的内核,就连人类和人造人那场载入史册的战争,我也只能以局外人地身份遥想那时候的壮丽,一种文明发展到极致以后在擦身刹那产生的璀璨烟火。这些都是背包告诉我的,闲暇时我喜欢会看背包里预载的资料,这是我全部的知识来源。

    “对了,”罗柯打破静寂,“你知道拾荒者么?”

    拾荒者?下一个瞬间,资料冲进我的大脑。他们是在战争中幸存的人类,由于地球已经彻底失去供人类生存的能力,他们跟随着大部队向外太空移民,数代过去,还记得那颗曾经蔚蓝的行星的人很少,其中会回到母星的人便自称为拾荒者。

     “博士生前也是拾荒者,只是他很少跟拾荒者等大部队在他们定下的纪念日集体去往地球。他总是独身前去,每次都会待上几天才回来。他走之前会打发给我们各种各样的任务做,让我们不去在意他的离开,但我后来去查他飞船的航迹——你知道,他从来不给那些数据加密,发现这些无一例外都指向地球。也许他在那里留下了某些我们能够查明的真相。”

    罗柯语气淡漠,可我感觉出他要行动了,于是我跟着他站起来,开始向着某个方向走去。他开启了定位系统,我没有,我只要跟着他就行了,毕竟提出问题的是他,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要质疑或者阻止。我们在黑夜里走着,走的很快,机器人不懂疲倦,哪怕以很低的步速,只要持续很长时间,就能走过长度可观的距离。夜太黑了,幸好还有星光,我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我们就这样走过月球上的浅坡与山丘,他们总是以近似圈形的规律出现,古时候人们叫它环形山。

    视野里的一成不变被突然亮起的什么阻隔,罗柯开启了照明系统,于是他全身都泛起了淡淡的荧光。

    “快关了,”我说,“有星光呢。不要浪费能源。”

    “耗不了多少的,我开的是最低亮度。而且,你从小就怕黑。”罗柯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语调平平的。我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地方,没有蓝天白云绿树花开,但确实是我全部的童年,在以土壤的深褐色为主调的世界里,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年龄相近的小孩子,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没有人管我们。后来我才知道那里属于战后的废弃区,无人维护,于是科技倒流回可以称得上远古的二十世纪,我们学会了在贫瘠的土地里寻找食物,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搭起什么来遮风挡雨。罗柯总是小圈子里的中心人物,我们只是在后面跟着他。小时候我很怕黑,在天黑下来之后总是怕得大哭,罗柯会握住我的手,让我意识到我有切身实际的温暖。他总是有超出同龄人的沉着和成熟。

    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人类。

    钢铁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我眼前,周身破旧。我依然能辨认出那是博士的飞船。我没想到博士将实验室爆掉的时候留下了这艘飞船,更没想到罗柯曾经在飞船身上做了定位,以至于我们跋涉那么远找到它。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吗?

    我们登上飞船,幸运的是这里还残留着些许能源,勉强够我们抵达地球。罗柯熟练地操纵着飞船上的仪器,其实我也会,这是我们必备的技能,但我喜欢看他在那里忙碌,这让我感到很安心。飞船缓缓起飞,我透过舷窗向外望去,意外的是一切亮了起来,浅浅的橙色从视野最远端擦出一条狭长的线,一段时间后那个庞然大物攀升起来,和地球上差不多,只是异常得亮,喷薄而出时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很难相信这颗星球在苟延残喘的时刻仍能有这样的光辉,飞船沐浴其间好似激浪里的小舟。

    斑驳的地表悠悠地晃近了舷窗,飞船降落在地球,眼前这片平原开阔又荒凉,我和罗柯的目光都被平原正中央某座巨大的雕塑吸引了。那是拾荒者们留在这里的,由造型怪异的几何体堆积而成,也许它经历自然侵蚀后改变了模样,至少我没有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罗柯已经冲上前,轻轻地敲打雕塑的表面,他觉得这座雕塑是解谜的关键,我倒是无可厚非,只是它会以什么形式呈现?我想不到。谁知道真相就这么被他敲了出来,我的眼睛甚至没有观察到过程,掉落的芯片已经被他握在手里,让人以为他徒手接住了一道光。

    他挽起袖子,衣服下是参差不齐的卡槽。

    芯片里的内容很快被读取出来,他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对上我满是期许和好奇的眼睛,把芯片交给我来读。

    “还是你说吧,我不喜欢读这些东西。”我说。

    “博士是一个伟大的人。”罗柯言简意赅,他似是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他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他能预见未来,不然谁会在三年之前让六个人搭上最先进的飞船,不求目的只求速度地飞出太阳系?三年之后白拓用他的意志向所有人宣誓个体的崩溃可以带来怎样的力量,可他带着毁灭文明的心思按下按钮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遥远的太空里,人类文明已经送出了它最后的火种。”罗柯说这话时眼里流露出赞叹以及轻微的不解,“只是这真的过于巧合了,在能源耗竭人人自危的时候,他会费心思做这样一件事,纵然了解他对自己种族深深的眷恋,也让我难以接受。”

    “可无论怎样,我们已经得到问题的答案了——依旧有人存在。只要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就不是孤独拾荒的人。”我说。短短几句话真的可以带来巨大的改变,就好像茫茫宇宙突然被点亮了。当得知自己不是某种文明最后的个体,未来就变成触手可及的形状。

    罗柯在触控板上忙碌着:“芯片里留下了那艘飞船的位置坐标,坐标已经不再变化,他们应该找到适合生存的地方了。我们去找他们吧。”

    飞船没运行多久,面板旁的红灯就开始闪烁,我和罗柯脸色都非常难看,那是能源不足的信号。

    怎么办?飞快运转大脑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余光里我看到从主机伸出的漆黑链条,不经半分犹豫地将裸露在外那一段和我的背包相连,完美的契合,红灯暗了下去。

    “你……你在干什么?”罗柯非常慌乱地上前想要把管子拔掉,我推了他一把:

    “没事,还有能源,我们轮流来。等找到他们就有补给了。”

    罗柯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将目光重新转回屏幕上:“我们剩下的能源差不多,看现在的状况,至少要耗尽一个人的,才能进入能和他们对接的范围。但如果信息没有出错,博士并未给他们装载适配人造人的机械,因此我们拿不到补给。”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着,一瞬间我以为博士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就用我的呗。”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没什么可考虑的,罗柯的能力比我强出太多,而且让我看着同伴失去能源变为废铁,我实在做不到。我望向舷窗,地球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我对地球不是真正的了解,只在此逗留过很短的时间,但这里无论如何也是一切的起源,百万年前,第一个人类直立身子举起火把走出重峦叠嶂的密林,才有了绚烂的文明。时过境迁,文明颓败,而他们的母星也不复往昔的辉煌,也许以后连拾荒者都不会再有了。

    我没有注意到罗柯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他径直朝我走来,把漆黑的管子拔掉了,我本来想按住他的胳膊,但我震惊地发现手臂竟然不听我控制。罗柯的脸离我很近,一瞬间我的冷汗都下来了,想要大喊,却张不开嘴。

    他把管子插到自己手臂上,抬头时我看到他的眼神,古井无波。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操作,兼顾供能和存储信息两种能力的芯片和主机相连时,我的控制系统也暴露了,只是我没想到罗柯会这么做,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他,这让我很难过。我在心里大喊着“你说话啊”,他又不发一言,低垂着眼帘躲避我灼热的视线。很久以后他才说话,我觉得他的声音已经陌生了,陌生而且遥远。

    “你大概一直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吧。在废弃区长大,经过改造变成人造人再到博士身边做事,我们的人生轨迹极为相似。

    “事实上,你是这样,而我不是。我跳过了第一步,自始至终我都是人造人,一个人形的机器人,来自和你们有过战争的种族,是他们安插在人类里的棋子……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人类,你们没有人发现,因为我们这一批次就是为融入人类而生,追求的是与人类不分纤毫的极致相似。你以为改造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如果是,人类根本不会灭亡,就算这是个崇尚爱的民族,也生出过很多比白拓更加不择手段的个体,可是从人类变成机器人的,只有你。”

    只有我。听的我心里发冷,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他的话正一点一点解释记忆里重重的违和感。

    “其实我是一个失败的间谍,也是最被他们看不起的那一类……”罗柯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机器人,混迹在人类里,背弃了背负的任务,反而执着地想要变成人,就是,我有了人类的情感,我爱上了这个种族,我想要变成你们。”他自嘲地摇摇头:“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不是吗?你是万里挑一,而这条路是单向的,能走过来,不能走回去。”

    我很难相信他说的话,小时候我就和他走在一起,却从没发现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就是超脱的稳重,可那种角色不是经常有么?有的人长大得早,有的就晚,这怎么也不会演变成是一个机器人想要活成人的样子,在不久以前,两个种族还激烈地火并过,远远旁观都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撼人心魄。我突然感到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哀,他带着我找到文明最后的火种,让我知道茫茫宇宙里仍有同伴的等待,这让我很高兴,可这如果要以他的死亡为代价,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留在月球上,等待太阳光变的冷寂,等待数不清的星星爬上来。

    “但是你不一样。”我又听到那种坚定的语气,和每一次他向前迈出步伐,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的时候一样坚定,“废弃区的辐射导致你们中的很多人变异,而你是最完整的,你本身就有两套系统,只是你不能自主选择,所谓改造,其实只是切换罢了,这是你拥有的,而非谁赐予你。所以失去能源你依旧可以活下去,这里——”罗柯的手覆上自己左胸,“对我而言是空的。对你,可能很快就会充实起来了吧。”

    我想,如果我能控制的话,我绝对不让自己此时成为人类,可按照他的意思,如果我将自己的能源耗到将竭,变成人类我也是半死不活的。可我没法注视插在他身上的黑色管子,它源源不断地带走罗柯的生命以使飞船仍在运转,盯久了觉得那纯纯的黑真像一个黑洞,大概是变成人造人久了,我想起这些事时心里也是这么平淡,我本应该大声吼叫、去捶打一些东西,方能舒缓心中的苦涩。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意识总是昏昏沉沉的,多年前也是这样,我以为只是睡了一觉,悠长的梦境过去我就是不一样的一个我。这次我没有睡着,但目光所能及的窗外仿佛一成不变,总是浓墨般的湛蓝,是啊,在宇宙里漂得久了,脚下没有坚实的大地,总叫人感到孤独。

    “博士与我是敌对种族的个体,但我敬畏他。”罗柯说。他微眯了下眼睛想象三年前,一个穿着平凡破旧的中年人独自往返地月之间,人们不相信他才将他赶到月球上。可他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深爱人类文明的心脏,无论用何种方式看到了未来,他都不愿文明就此凋零,于是在高大的纪念碑前,用颤抖的手臂将芯片嵌进几何体间小小的罅隙,期待着未来有什么人将其中的信息读取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执着地帮人类去延续文明,不过后来我慢慢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算了。”

    潜台词是:你明白的。

    我来不及去细想,就被那些我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淹没了。

    罗柯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小镇里,时近傍晚,天色昏黄。拐弯时迎面撞上一个机器人,他似乎认识罗柯,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很久,最后嘲讽地开口:“罗柯,你还是老样子啊,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存在,执迷不悟也很难形容。”

    面对来者不善,罗柯居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喜欢现在的我,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们穿行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间,罗柯说这是人造人建立和聚居的城镇,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城市,高层建筑此起彼伏,各种形态的机器人游走其中。罗柯好像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带着我绕来绕去,终于沿着长长的阶梯登上塔楼。

    “这里是整个城市最高的地方。”他说。

    我靠在栏杆上向远方望,看到无数建筑的顶部,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看到蚂蚁大小的机器人们来来往往,看到天幕渐渐灰暗下去,像有人扯住了巨大的帘子。世界从未这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它的现代化并不令我无措,我甚至喜欢它看似锐利的轮廓。罗柯在我左手边背靠栏杆,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刚好能看到巨大的正在下坠的太阳。

    “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是爱么?”他轻轻地说。昼夜交替之时,他的脸被藏进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们爱的时候,他们会气喘,心跳加速,会想一生一世和所爱在一起。”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小镇,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背后的千家万户点起灯火。他的面庞也在灰色的雾霭里亮起来。他神情肃穆地握起拳,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他们总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承认,机器人也会有爱。机器人也会想要紧紧地握住什么东西,永远不放开。”

    我明白什么呢?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重新变回了人类,和从前的我有一样的生理机制。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飞船已经在着陆了,巨大的作用力想要将我按在原地,但我还是向罗柯的方向走去。他神情淡然,我才明白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

    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了这个星球,有泛紫的云层和遍布的植被,是个能生活的地方,像许多年前的地球,天色明亮。他勾勾嘴角向我抬手,下一秒手臂又耷拉下去。

    飞船的红灯亮起,无声地刺进我的眼睛,船体开始剧烈摇晃,在着陆完成前失去导向,开始无目的地翻滚起来。我抱紧罗柯,能源维持的柔软肤质褪去,露出钢铁的冰冷质感。我知道星球上也许有能为他供能的设备,也许他的芯片还未折损能为他再续生命,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当我看到他依旧恬静而从容的表情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到眼底有控制不住的温热破茧而出。我突然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说过了,只是被昔时的我当作是一时大脑发热的突然。

    少年借着他费尽心思垒砌的石块,终于站到了高处。他身前身后都是一样的寂寥,但他不在意,他看的是远方的天空,藏匿在地平线下的那一部分。

    “罗柯罗柯,快下来,太危险了!”我一边跑一边喊,看到他自在地张开双臂。风灌注而过,他像是鸟儿要飞起来。

    “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出这里——会有很好很好的生活。”少年对着风高声喊着,风将他的话携上高空,一次次地在我耳边回响。那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话在未来真的被兑现了。

    “因为还有你啊,我绝对不会让你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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