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悲伤就逆流成河

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悲伤就逆流成河

七岁那年，他背起书包去城里上学。山村里疯长的野小子，见识到了与自己不同的人和生活。

一个下雨的早晨，妈妈照例往他的书包里塞了一个馍，然后把一顶小草帽扣在他的头上，打发他去上学。

他站着不动，小手慢慢地探进书包，把馍拿了出来，狠狠地朝桌子上丢去。馍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掉在桌子上，而是擦着桌子边滑过，掉在地上，又骨碌碌地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墙角处。

他心里一紧，那可是妈妈特意给他蒸的白面馍啊！家里人多地少，口粮一直不富裕。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粮袋面缸就都见了底，妈妈不得不去亲戚家借粮食，以便渡过难关。

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妈妈精打细算，省了又省，一家人常年吃着粗糙的杂粮面。但是为了让他体面地到城里去上学，妈妈小心翼翼地拿出珍贵的白面，单独给他蒸了白面馍。这馍是只给他一个人吃的，每天早上在书包里装一个，带到学校里做早餐。

每次馍馍出锅时，总会引得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围在灶台前打转，他们盯着热气腾腾的白面馍直流口水，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去抓馍馍，却被妈妈拍打着小手赶开。最小的妹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犹豫再三，拿起一个馍，掰开了分给他们吃。

而他呢，站在院子里，用瘦瘦的小黑手举着雪白的馍，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中，骄傲地大口咀嚼着。他觉得那散发着麦香的精细白面馍，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但是现在，这个珍贵的白面馍，却被他随随便便地丢在了地上。妈妈一定很生气吧？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一瞥，果然看见妈妈正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反正横竖都逃不过一顿责骂，他索性把心一横，大声嚷嚷着：“我不想吃这个，我要吃城里买的馍。”

这是他憋在心里很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现在说出来，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了。是的，他不想再吃妈妈蒸的白面馍，不想再在早餐时间被同学围观，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吃这个呢？”

那曾经让他觉得美味无比的白面馍，与城里孩子琳琅满目的早餐一比，简直是干涩的难以下咽。他也想和他们一样，端着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吃着又香又松软的油饼酥馍。

妈妈已然被他激怒了，很少生气的她，眉头紧蹙，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馍，心疼地吹呀拍呀，试图拂去沾在上面的土，却怎么都无法恢复馍的雪白。

妈妈把灰扑扑的馍放在桌子上，高高地举起巴掌大骂着：“不吃就算了，你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饿 死活该！”

他缩起脖子，做好挨打的准备，但是那一巴掌落在身上时，却变成了轻轻地一推与呵斥：“赶紧往学校里滚，要迟到了。”

妈妈叹息着转过身，他抬起头时注意到，妈妈眼里的火已经熄灭，只是有莹莹的水花在闪烁。

他磨磨蹭蹭地出了门，却只是站在屋檐下。他摘下头上的草帽，拿在手里，顺着麦秸编织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撕扯着。这顶涂成彩色的精致小草帽，曾经也是他的最爱。

还记得在集市上一眼相中这顶小草帽时，他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满含期待地看着妈妈。妈妈轻声问他：“喜欢吗？”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妈妈把草帽拿在手里左右端详，自言自语地说：“真漂亮呀！”然后又小心地询问卖草帽的小贩：“真的再不便宜了吗？”小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他担心妈妈嫌贵不买，就紧紧拽着妈妈的衣角，轻轻摇晃着身子，小声嘟囔着：“我想要嘛！”

妈妈把草帽戴在他头上，笑眯眯地坐看右看，满意地说：“我娃戴上真好看。”说完就付了钱。他把草帽戴在头上，高兴得又蹦又跳。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妈妈那张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又黑又粗糙的脸上，也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省吃俭用的妈妈，对他向来大方，对自己却是苛刻，夏天不管有多热，太阳有多大，她下田干活时从来舍不得戴草帽。

可就是这顶让他引以为傲的小草帽，却让他沦为全班同学的笑柄。第一次戴着这顶小草帽走进教室里时，同学们先是静默了几秒，继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他们对着他头上的草帽指指点点，像看怪物一般盯着他。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戴草帽上学，大家都打着漂亮的小雨伞。红的，蓝的，黄的，花的，一顶顶漂亮的小雨伞，像一朵朵美丽的小花一样，在雨里绽放。现在他宁肯淋着雨去学校，也不愿意戴这顶难看的小草帽了。他一边狠狠地撕扯着草帽，一边愤愤地想。

妈妈大喊一声，伸手来夺小草帽。他使劲把草帽扔在院子里，怒气冲冲地大喊一声：“我不要戴草帽去学校，难看死了。我要漂亮的小雨伞，和别人一样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朝学校跑去。身后传来妈妈的呼唤和脚步声，他非但没有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妈妈又怎么追得上呢？

放学的时候，雨还在下。走出校门，他看见了妈妈。她连个草帽都没有戴，浑身上下都被雨浇透了。他低着头走到妈妈身边，想想早上自己的言行，心里还是有点后怕的：如果妈妈在校门口打骂他，被走过的同学看见了，那该多丢人呀！

但是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把雨伞，递到他手里。他惊讶地看着妈妈，不可置信地接过来，慢慢撑开，蓝底白花的小雨伞，真漂亮呀！他开心地抖动手臂，雨伞在头顶旋开一朵美丽的花。

回家的路上，妈妈还给他买了一个又香又松软的油酥饼。他打着小雨伞，吃着油酥饼，心里竟然有一种胜利般的喜悦感。他心安理得地吃着，走着，丝毫没有顾及身后淋着雨的妈妈，也没有把香喷喷的饼分给妈妈一口。

他以为妈妈会永远这样护着他，宠着他。却不曾想到，多年幸苦生活的磨难，让本就瘦弱的妈妈一病不起，那年他才上高二。

病中的妈妈变得脾气暴躁，像个磨人的小孩子般挑剔。她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要喝那个。可他只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学生，根本无法满足妈妈的任何要求。那一刻他心如刀绞，除了无能为力的心痛，他只能暗骂自己没用。

这些年，他除了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妈妈的宠爱与呵护外，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恩与回馈。他想起了儿时那个下雨的早晨，想起了那个被他丢在地上的白面馍，以及被他撕烂扔在雨中的花草帽。一刹那，他泪如雨下，悲伤逆流成河。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他真想逆流而上，回到七岁那年，回到那个下雨的早晨，书包里装着妈妈蒸的白面馍，头上戴着那顶他最喜欢的彩色小草帽，高高兴兴地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