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庙门前,凤箫呜咽。教坊乐手素服跪地,泪水涟涟。
砌下乱梅如雪,落满衣袖,无心拂去,只恨这春色若落梅尽散,繁华不再。
算来,春已过半。
一个时辰之前,北方军队攻破了宫门,确切地说,是直接闯进来的。
防守的侍卫们只负责列队礼仪,防守的事儿早忘得溜干净了。
四十多年不打仗了,仔细算来,皇上出生前一年,宫里头早已歌舞升平了。时至今日,谁个还想起来拿着金戈去做无用的抵抗?
恐怕那铁物早已锈迹斑斑,不堪一击了。
曾经,韩将军多次上奏朝廷,力谏皇上加强戍边。皇上一口一个爱卿,叫得那叫一个亲切,那叫一个随和。
这种祥和的日子,往后多得是。尽情享乐如何?
别老整天想着战事!你是一介武夫吗?朕倒觉得你更有一种风流儒雅的贵族风范。
如今韩将军他老人家早已归了西,走的时候,垂垂老矣,穷困潦倒。
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事罢了!
其实,韩将军的生活是慢慢变得奢靡的,是从皇上偃旗息鼓,向他展开了无比确定的太平盛世美好画卷开始的。
他脱下战袍,尽情躺在前半辈子的功劳簿上,沉浸在温柔乡,不再上朝。
喝酒、填词、养几个喜欢唱小曲的姑娘们,在宴会上给宾客们助助兴!
几乎整夜都有填不完的词,跳不完的霓裳曲,挥不尽的桃花扇,燃不完的烛花……
皇上的幸福生活感染了最威严的戍边大将军!
那么众人呢?
2、
我那年已三十有六,不再担任乐手职务,充其量只是教坊的师傅,年老色衰,上不得台面。
整天折磨那些刚入教坊的女孩子抚琴、吹箫。我从不打骂她们,我只告诉她们,我们的皇上是位英俊、多情的儒雅男子。
若想亲见龙颜,必得有拿得出手的技艺。
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那时节,桃花开得正盛!
第一次随前辈教工们,奉召前往玉楼殿,参加那场庆祝皇上生辰的国字号盛宴!
春天玉楼殿,到处是娉婷袅娜的女孩子,那些被封为嫔妃的女子们,无不美貌、年轻,舞姿翩翩,让人心生爱慕!
我跪在侧殿,埋头吹箫,那箫声吹得暮色中的雾气一点点散去,玉楼殿外的碧藻池,水波被箫声荡开一层层波纹。
皇上与大臣同乐,又与大小皇后对饮无数。
夜色很暖,月光洒在玉楼殿的阑干,竟亮如白昼!
皇上端起酒杯,怀抱无限醉意,倚靠阑干,轻声合着乐曲的拍子,丝毫没有天子的耀眼光环,反而多了一些人情味。
我的凤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也或者我是唯一新加入的教工!他问我,你几岁?
我回答:十六。
他点点头,“年华正当春。”
回去的路上,跟着前辈们列队,俯首,一路往宫门外走去。
一匹白马从身旁经过。又一匹棕色骏马紧随其后。
无人提着灯笼。皇上喜欢踏月而归。
3、
我说,若技艺高超,一定有机会奉召前往玉楼殿,亲眼目睹盛世龙颜。
那的确是一个盛世。
可惜,繁华落尽。
尚有刚入教坊的小女孩,已经来不及等到这一天。
我跪在第一排,泪水涟涟。凤箫吹得肝肠寸断。
这一次的乐曲没有经过任何彩排,无需等到奉召前往。
我情愿见不到皇上!虽然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沈腰潘鬓,不是谁都担得起这种盛世美颜。此时该是消磨殆尽,不忍卒看!
跪在我身后的一袭教工,与我心有戚戚焉。
铁蹄铮铮,烈马嘶鸣!惊梦回望,悲声四起!
皇上衣冠犹如往昔端严,只是脚步踉跄了一下,待几位随从搀扶着踏进太庙时,我抬手示意教坊起奏!
身后宋兵像从山上下来的草寇,丝毫不懂得音律,只盯着皇上一举一动,呵斥声不绝于耳!
皇上从太庙仓皇出来,我用黑黢黢的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他缓缓走过来,蹲下来问我,“你几何?”
我抬起头来,“二十年前的今天,您问过我,我说,十六。”
他不禁潸然泪下!
很多年不进玉楼殿的教工,他依然记得。
他看向每个教工,刚想说什么,忽然甩袖掩面,早已泣不成声!
宋兵首领到!
是个瘦高个,黑脸儿,目光坚毅的武夫!
他看着窝囊的皇上,冷笑,“我们缺个翰林,不知后主是否有意赴任?”
4、
从此,我再没见过后主。
听说,他在北方依然锦衣玉食,只是两鬓斑白,容颜消损!
梦里,宛如重游上苑。
凤箫声动,水云得闲,醉卧阑干,香屑飘飘。
盛世繁华,乐而忘忧。
那时节,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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