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泊

　　陈独泊的前二十三年过的很平凡，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平凡地念完九年制义务教育，中考、高考对他来说也不过如天边的浮云，他从没在意过。陈独泊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远大的志向，是个三无青年，只想顺其自然地过完一辈子。

　　

　　如果要我来介绍前二十三年的陈独泊，那就是个没什么好说的平凡又普通的人，最多是个平凡又普通的二傻子。二傻子做过最不平凡不普通的事情，是在大二追了同届的校花苏倩兮。更不平凡不普通的事情，他追了，还真追到手了。

　　

　　苏校花此人正如《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般，长的如何美自是不用说，在PS这项技术还不流行的时候，她便有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名号。自古红颜多祸水，苏倩兮却是内外兼修，从小做到大的三好学生，一言一行都是一股子书生儒雅气息。

　　

　　苏校花的追求者校内校外都有，其中也并不缺乏杰出青年，可苏倩兮偏偏挑中了陈独泊这个三无青年。

　　

　　我记得曾有人向陈独泊讨教过这一问题，当时陈独泊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对方的礼，却只是答了这么一句：“无所求必满载而归。”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也不知欺骗了多少人。

　　

　　就这样，陈独泊在二十岁时做了件很不平凡的事，于是牵着校花苏倩兮的手走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春华秋实，一走三载，这只手也从来没有放开过。

　　

　　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学校里的人走了七七八八，陈独泊没收拾行李，和我一人搬了一箱啤酒，上了天台。没有椅子，我们就直接坐在了地上。迎着清冷的风，沉默地打开啤酒盖，碰瓶，然后仰头灌下。

　　

　　四周安安静静，只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一两颗星星在空中发着光，我听见陈独泊开口说：“江余生，我大概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

　　

　　我愣了愣，又听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我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说完，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喝完的啤酒瓶扔在一边。

　　

　　我打开一瓶新的，递给他，郑重道：“你得给苏校花一个未来。”

　　

　　陈独泊伸手接过，一口喝尽，接着絮絮叨叨地说起很多事情，都是关于苏倩兮的。有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她的理想和她的未来，陈独泊都记的一清二楚，像高考时背过的文言文，刻在脑子里，到了考场就算再紧张也倒背如流。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啤酒盖，空瓶子随着他的话越积越多，堆在一旁，有倒在地上的，就被风吹的来回滚动，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没打断他，静静地听着。陈独泊的表情很认真，眼里一片温柔。这样专注的陈独泊，我只在他说要去追苏倩兮的时候见过。

　　

　　他一直说到把酒喝完，伸手去摸已经满地空瓶了。他顿了顿，原本的深情被慵懒的笑意取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酒了，走吧。”

　　

　　然后单手撑地站起，率先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站起，没走几步前面的陈独泊便突然停下。

　　

　　浓浓的黑夜，四周安静地只剩下了风声，陈独泊一身酒气，背对着我，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江余生，我要是不娶苏倩兮，我就是个二傻子。”

　　

　　我笑了，陈独泊却还是站着，我隐约听见了说话声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等到陈独泊再向前走时，留下的就只有沙沙的风声了。

　　

　　这些我一直都没有在意，因为我总觉得陈独泊会为了苏倩兮而有所改变，陈独泊会给苏倩兮一个未来。可我没想到，陈独泊竟成了他自己口中的二傻子。

　　

　　大学毕业之后，苏校花决定考研，保送了南大。而陈独泊留在北京投了无数份简历，没做过一份正经工作。异地了一年，陈独泊就人间蒸发了。

　　

　　那段时间我的电话被打爆，很多找陈独泊的人找不到他就来找我，其中也包括了苏校花。

　　

　　苏校花每天早上打一次，中午打一次，晚上也打一次，时间很固定，到了点就会准时打来。苏校花这么一天三遍，就只问一件事情：陈独泊有没有联系过你。

　　

　　答案是没有。

　　

　　谁也不知道陈独泊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陈独泊为什么离开。找他的人问了几天都没得到他的消息就没再打来，过了几个月再打我的电话来问陈独泊的人，只剩下苏校花。尽管一天三遍渐渐变成了一天一遍，却也还是坚持着。苏校花每打来一次，我便每握着手机咬牙切齿，陈独泊这二傻子。

　　

　　苏校花一直坚持到那天晚上，十二月的某一天，窗外是一片白茫茫。她打来电话，照例问了一遍陈独泊，得到的仍是否定的答案。

　　

　　我等着她挂断电话，却一直没有。

　　

　　很久很久，我听见苏校花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

　　

　　我不知道苏校花明白了什么，或许是陈独泊离开的原因吧，可这原因大概只有陈独泊自己明白。总之，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苏校花的电话。

　　

　　过了三载，这只手还是放开了，他什么都没有握住。

　　

　　这就是陈独泊的前二十三年，他的后半生，是在隔年的三月。

　　

　　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听之后就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我在苏州老家呢。”

　　

　　我没说话，挂断电话，订了最快的航班，到了苏州。

　　

　　我没想到再和陈独泊见面是这么一幅光景，他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抱着个骨灰盒，双眼无神，看着前方。我登时一愣，心中五味杂陈，原本想着要狠狠揍他一顿，此时也没了动作。

　　

　　我走近他，他似是察觉到什么，偏过头来看我。节哀顺变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听陈独泊一脸高兴地举起骨灰盒问我：“是不是特别好看？我挑了好几天呢！”那骨灰盒上贴着的黑白照，正是陈独泊本人没错。

　　

　　我握着拳头跃跃欲试，那边陈独泊还兴奋地安慰我：“这是我给自己买的，放心我还没死……”话未说完，我的拳头就上了他的脸。

　　

　　陈独泊被打得后退了半步，抬头看我，我阴沉着脸问他：“你就为了这骨灰盒？”

　　

　　他没说话，我又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苏校花？”

　　

　　陈独泊缓缓低下了头，嗓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他说：“江余生，我给不了苏倩兮想要的未来。”

　　

　　我说：“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

　　

　　陈独泊听了却是轻笑一声，认真道：“这件事，真的不可以。”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陈独泊说的很慢，脸上又出现专注的神情。三月的苏州，他站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手里抱着自己的骨灰盒，平静地说：“江余生，我命不久矣，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她的路还很长，我不想她把一辈子都赔在我身上。她应该找个爱她的人，两个人一直快乐下去。可那个人绝不会是我，我陪不了她。”

　　

　　我沉默了很久，说不上来什么感受，看了看他手里的骨灰盒，说：“挺好看的。”陈独泊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在说他的骨灰盒，便笑了笑。我叹口气，问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四。”陈独泊说着，也叹了口气，很快又咧着嘴笑开，“不过也没关系，至少我现在都还挺好。你看陈独泊这名字，不就注定了我得独自漂泊吗？挺好的，一个人，潇洒自在。”

　　

　　陈独泊用力笑着，却牵扯到了嘴边的伤口，他皱着眉伸手碰了一下，半开玩笑地看着我，“下手真狠。”

　　

　　我问他：“以后呢？”

　　

　　陈独泊想了一下，笑着说：“游山玩水，行走四方。能走多远是多远，能活多久是多久。”他背着光，看不太清脸，只能辨出他是在笑着，整个人虚幻得快要消失，只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楚明白地说：“顺其自然就好，不是有句话吗，无所求必满载而归。”

　　

　　“我相信。”

　　

　　陈独泊在光影中顿了一下，又笑着说：“我也相信。”

　　

　　苏州一别以后，陈独泊果真如他所言，游山玩水，行走四方。他寄来的明信片快堆满了一抽屉，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那天接到陈独泊的电话后我拨了苏校花的号码，想要告诉她陈独泊的消息，打过去却是空号。后来听人说，苏校花在二十七岁的时候结婚了，新郎是南京本地人，从此定居南京。

　　

　　我告诉陈独泊苏校花结婚了的时候，他正在云南大理的洱海边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风声，陈独泊笑着说：“幸好，我走的还算及时，她还没到非我不可的地步。挺好的，我相信她的眼光。除去我这个败笔，她的人生应该就完美了。”

　　

　　我问陈独泊要不要试着喜欢别人，陈独泊却说：“祸害的人，一个就够了。万一哪天我死在路上，你记得来给我收尸。”

　　

　　我说：“别那么煽情，好好游你的山玩你的水，记得回来看看我就行。”

　　

　　他笑着答应了。

　　

　　时间不会停下，生活还在继续，我们都有一天会死去，不过是方式与期限不同。与其执着于无法改变的事情，不如改变自己的心态。

　　

　　我知道陈独泊有一天也会逝去，在他的途中，在我的生命里。但是，陈独泊会越来越好，我相信。陈独泊会有一个未来，我相信。陈独泊会一直存在，我相信。

　　

　　无所求必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