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尾声(一)
1.香江相聚
继1984年母亲兄弟到香江与父亲相聚,在第二年丹桂飘香的金秋时节,父亲又一次同二叔一起来港,我跟姑姑、同父异母的弟弟平一同前往探视。
父亲出走35年后,两次来港,我(2岁)和平弟(1岁)、伟弟(几个月)总算从记忆起难得地唯一一次见到了父亲的面。
父亲“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在机场出口处接他时,我错把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一方脸老翁当作父亲,激动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颤声叫道:“阿伯!”
我们小时候凭堂兄姐叫,把父母亲叫作“阿伯阿姆”,就是这“阿伯”二字,我们一辈子也没叫过几次,至于“爸爸”这个亲切的词语更是一次也没喊过。
老人的家人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等反应过来赶紧掰开我的双手,大声嚷嚷:“错了!错了!他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猛然一惊,定睛一看仿佛不像,才恍然大悟地赶紧松开手,尴尬地红着脸对老人鞠躬说抱歉……
此时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我只是纸上谈兵,见过他较年轻时的相片,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幻觉,闹出了一场笑话。
在旅馆里,父亲告诉我们,他那晚匆忙离家后,踏着朦胧的月光,凭着记忆抄山路找到邻乡的一个朋友,在他的带路下连夜翻山越岭到达沿海的一个码头,趁乱挤上一条人满为患的船只;
大海茫茫,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大船飘摇不定,东颠西簸,好不容易才把摇摇晃晃头昏脑胀的父亲带到了香江。
当时赴台入境控制得非常严格,一时半会他进不去,回大陆又怕被抓,进退两难,只好在香江隐姓埋名,滞留下来。
那时香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父亲一个文弱书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不敢抛头露面,身无分文,为了生存,他躲躲藏藏地在酒店旅馆当过洗碗工清洁工。一年后在三叔的帮助下,才拿到入境签证去了台湾。
父亲说刚出去时,许多大陆来的同胞们生活都很困窘,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鸭养猪种菜,包括黄埔军校毕业的三叔家里也同样。
后来父亲凭写一手好字和写一笔好文章,在高雄安置下来。据为父亲转寄书信的砂罗越叔祖黄念崧先生说,父亲曾获得全台文秘竞赛第一名。
我们在香港只相聚短短的一个星期。
已患帕金森综合症多年,手脚颤抖不已,浑身没劲僵硬如木头的母亲,自从香港回来后病情加重,卧病在床八年,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廿一日中午,突发脑溢血,不省人事,没说一句话,便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仅68岁。
对着相依为命40多年的母亲慈祥的面容,“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悲痛欲绝,捶心顿足,嚎啕大哭;
母亲走后两年多,父亲也因糖尿病并发症在台南溘然去世, 享年81岁。由于各种原因,父亲病重时我们没有奉茶伺候在床前,临终之际我们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父亲生前在信中多次提及希望能叶落归根,在家乡玉屏山下办学校,林泉课子,终不如愿,成了他的一大遗憾;
……
父母亲生不能成比翼鸟,死亦不能成连理枝,大半辈子45年生离死别,现在却永永远远分隔在海峡两岸,夫在南山妻在北岭,望断南飞雁!
一晃,父母亲离开我们已二十多年,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仍镌刻在我们心中,永不磨灭。
尤其是母亲,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几十年,情深意切,我们时常想起她和梦见她,她那敦厚勤劳善良忍辱负重的伟大连同形象永远烙印在我们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b. 三叔多才俊
我们同台湾的联系并不因为父母亲的去世而中断。
随着海峡两岸血肉同胞的来往日益频繁,在1995年9月,已届七十古来稀的三叔携妻女回到他梦寐以求的家。
当他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乡亲们都过着幸福的生活,欣喜之余频频点头,连连赞叹不已:“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不简单,很不简单!以后我们会常回家看看。”
三叔多才多艺,他得悉年少时画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幅画,连同他的那本蓝皮军校同学录被我在文革中烧毁,颇有微词,感到十分的惋惜;
他这次回来,送给我们每人一套《千古奇才 苏东坡全传》(上下两册)。
他说在成都军校读书时就对北宋大文豪苏东坡顶礼膜拜,为三苏(父苏洵弟苏澈)才华所折服,一生深深着迷眷恋,闲暇时多次外出、爬峨眉山收集有关材料,厚厚的一叠,可惜一次行军时不慎丧失殆尽;
1949年5月, 他赴台后工作之余仍不忘初衷,重新四处搜寻老苏一家资料,晚上挑灯夜战,整理构思;
退休后开始动笔,历经十年之久,笔耕不辍,呕心沥血,终于在他70岁寿辰1995年4月完成了这部50多万字的洋洋大作。“堪称一项伟大的工程,为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编者评语)。
在家时文泉中学毕业的三婶为此书认真校对,大学毕业的女儿为其编排设计封面,大部头书籍装帧漂亮考究,花费了他们一家人不少的心血。
(下图是父亲逝世前两年1992年8月为三叔的《苏东坡全传》初稿所拟写的“跋”。)
黄世经先生跋 (繁体字为我所简化)
根据谱牒载,我黄氏之远祖,是始于黄帝有熊氏字轩辕嫡孙颛琐之裔,陆终次子南陆名云、字惠连,受封于黄,因以国为姓。
生子三:嘉、台、袁。兄弟三人,俱居湖广江夏县(今湖北省武昌县),故黄氏即以江夏为名。其后迁居全国各地,宗族蕃衍,后嗣克昌。
人诗书,世簪缨,忠臣名士,史传流芳(唐高祖咸亨元年冬腊月,御赐黄氏发祖源流谕曰:尔姓固出于黄帝,而封惠连为受姓始祖也。系出神明,准誌谱牒,永传勿替,特谕)。
虎丘黄氏始祖敦公,唐末避乱,于僖宗光启元年(公元八八年),自河南光州固始,随忠懿王王审知入闽。
唐授官,辞不受,志乐山林,隐于梅溪凤棲山盖平里(今塔庄乡秀环村),殁有虎葬之呈祥。
生六子,号六叶。祖训有诗曰:“六叶同开一样亲,莫因微利便相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为弟兄。”
而闽清县五都塔庄乡(南宋淳熙四年、公元一一七七年,一叶唐公子雍甫,状元及第,故县有分都),旧名龙峰,为一叶宗公定居之处。
其地背依玉屏山脉,面临梅溪清秀(朱熹题词),并有狮像两山把口,环境优美。
黄氏聚族而居,闾里和睦,代以耕读相承,忠孝传家,子孙勤奋,雁塔题名,乡俗民风极为纯朴敦厚,宗亲生活平静,实为临泉课子之最好地方。
三十三世孙笃书,字世緯,晚号龙峰居士。自幼聪慧,三岁能诵三字经,四岁背诵祠堂对联“江夏家声远,龙峰世泽长。”、“状元榜眼探花,忠臣孝子烈士”等;
十岁能楷书朱伯庐治家格言,并描绘山水及八仙像于书斋壁上,亲友无不惊讶。
自小学、初中、高中,品学兼优,热心公益,充分表现亲和力和领导才能。凡童子军、青年团、军训等各项学生联谊活动,皆乐于参与,肩负重要工作,屡蒙老师奖誉,同学敬爱。
自幼立志向上,时切报国之念,适值国难方殷,遂于民国三十二年秋,自迁徙沙县之省立福州高中,投笔从戎,经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招生委员会第三招生区初试录取;
徒步自临时闽省会永安出发,经赣、粤、湘、桂、黔、川七省,间关万里,跋涉山川,历尽艰辛,备尝险阻,到达成都;
复经本校招生委员会集合全国各招生区录取学生,再次举行甄试合格,然后选入本校第二十期,于三十三年三月二十日入伍训练,接受黄埔传统精神,研究崭新军学。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自步科毕业分发部队服役;
三十八年五月,随军来台,入参戎幕,出掌训练,先后完成步校高级班、陆军参谋大学、三军联合参谋大学、外语学校等各阶段教育;
经历排、连、营、团长、参谋长、副师长、国防部联一、联三处长、六十六年警总研究委员;
六十六年秋转任简任秘书、稽核、专门委员兼某单位执行秘书等公职……
世緯自投笔从戎迄至届龄退休,半生戎马与公仆,一本忠诚,益励勤慎,曾受陆军总司令罗列上将之知遇,忝任侍从秘书五年,获益与感念最深,体悟谆谆诲勉,故能恬淡自适,安分随缘,尽其在我;
工作余暇,日阅佛经及古今中外名人集传等书籍,研几穷理,私淑昔贤,择其所最仰慕者撰写传记,已完成《千古奇才 苏东坡》一书,五十余万言,採以年谱为经,一生事迹为緯,作有系统而平实之评述。
余家望族,祖父讳懿昌,字伟陶,清武庠生,唯痛冠年逝世。祖母林氏,松筠励操,三十四年(1945)秋,曾蒙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赐颁“节孝可风”匾额,内政部明令褒扬,寿登耄耋,克享遐龄。
父为遗腹子,讳仕徽,字少陶,忠厚朴实,望重乡评。母张氏,贤惠端淑,闾里称誉。
惜皆早在大陆,往生极乐世界。兄弟三人,余居长,次世昉,均在台,计两岸子孙数近半百;
手足情深,每以东坡兄弟相勖勉。彼此虽居北高两地,然世緯天性孝顺,视余如父师,时来省侍,每次晤对,畅叙极欢,特简数语,籍知其来有自也。
世緯以所撰“千古奇才苏东坡”一书请余审正,阅其初稿,欣慰无似,略为修饰,期臻完善。
既嘉其有志竟成,更望其锲而不舍,继续努力。尤盼海内外贤达,不吝赐教,以励来兹焉,是为跋。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七日黄世经于台湾高雄市 (全跋完)
父亲的记忆力不凡,当年匆忙离家,没带任何东西,净身出户,背井离乡,蹉跎岁月,却能对家乡宗族谱牒祠联烂熟于心,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他尤崇尚我们黄氏家族六叶祠堂祖训“六叶同开一样亲,莫因微利便相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作弟兄。”他时常引用进家书,告诫我们兄弟妹对家人亲朋戚友邻里要团结友爱,不斤斤计较,和睦相处;还经常告诫我们“远亲不如近邻”和“邻里亲,赛黄金”这些道理。
我们谨记在心,互相呵护,互相勉励,兄弟妹之间几十年不曾红过脸吵过架。当然,这跟母亲的谆谆教诲,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
父亲三兄弟均在台,不但尊祖训,还以苏家兄弟相亲相爱为楷模,情同手足,感情至深,三叔还以书明志;
随和漂亮的堂妹说,她曾亲眼所见她爸蹲在地上,给大哥我的父亲端水洗脚捏脚擦脚。三叔官居高层,却能如此谦卑对待兄长,真是很不简单;
二叔较清闲,更是时常陪伴侍奉父亲左右,负责照顾一应外出时的饮食起居;
父亲在“跋”中也提及三叔“天性孝顺,视余如父师,时来省侍,每次晤对,畅叙极欢”,三叔在工作之余经常从台北去台南看望父亲,畅谈甚欢,此兄弟情义,难能可贵。
几年后,三叔又写了一本三十几万字的《江夏无双 黄山谷传》。他说只要身体尚行,准备继续写第三部书,精神可嘉,实为我后辈人所效仿;
光阴荏苒,世事沧桑。三叔离家时风华正茂,虎虎生威,青年才俊,还未结婚,现在已是94岁高龄老人,见人只呵呵地笑,已叫不出人的名字了。
真可谓 “人生易老天难老”唉!
(不想,在写此文一年后的2018年1月10日接到三婶电话,说是三叔已于2017年12月23日在台北驾鹤西去,享年95岁。我们痛感惋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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