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女教师的一地鸡毛

一位中年女教师的一地鸡毛

放下教本，刚坐在办公椅上，喝了一口水。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家里的孩子发烧了，三十八度五。电话那头，母亲的焦急，她听得明白、清楚。她也焦急，可是下一节课，还是她的课，临时找一个老师来顶，学校的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她也不知道哪个老师没课。她在电话这边，嗫嚅了一下嘴，开了口：“您不要着急，她这发烧，是长个呢！要不，您先用温水给她敷敷，降降温，我争取下节课回去，把她送到医院瞧瞧！”电话那头，母亲长叹了一口气。

放下电话，她继续翻着教本，下一节课的内容，还要打个腹稿。虽然教了大几年书，一切轻车熟路，但是，她还是觉得看看踏实——她怕讲错，错了，孩子就错一辈子，作为老师，还是应该让自己的半桶水清澈着。几节课下来，嗓子像冒火了一般，她一边端着水杯，喝水，一边看着教案、教材。她想尽量不去想女儿发烧的事，但是，女儿那病恹恹的样子，偏偏往她的脑海中钻。揉了揉眼睛，她站了起来，干脆，不看了，走到了教学楼走廊上，向远方眺望着。

操场上，一群孩子正在跳房子。你囔我叫，宛若翩飞的蝴蝶，欢呼着，雀跃着。她看得入迷，也看得发呆。恍惚之间，她想起了她刚为人师的时候，扎着马尾辫，走进校园，也是看到一群跳房子的孩子，她觉得那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纯真、透澈。当年，她可是放弃了公务员，不听父母的劝阻，跑来当老师的，原因没有其他——因为她也单纯，她喜欢孩子，喜欢孩子的单纯。时过多年，她依旧认为这些雀跃的孩子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只是，她觉得有些落寞，感慨时间的飞逝——一晃，七八年的光阴飞逝，原本，她也是看风景的女孩，没料想，自己也成了一位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她也对自己的选择有些疑惑：自己当年的选择，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朋友、四邻都说做教师好：工作轻松，假期长。可是，她却没有觉得老师轻松。譬如上课吧！看起来，一节课就那么四十分钟，喝杯茶的功夫，就溜过去了。做教师的却知道，这四十分钟背后的辛劳和不易。不说站在讲台上的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单是一节课背后的准备，也是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上一节课，你得备课吧！搜集资料，准备课件，备课备学生，少说是两个小时。有时，为了上好一节公开课、展示课，可能耗去的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不讲课，就让孩子们做作业吧，但是，作业你得批改，一个班级四五十个孩子，一本作业本，再怎么快地批改，也得几分钟，一个班级四五十个作业本，全部改完，少说也要耗时几个钟头。

这其实还是小事。如果你是班主任，这工作量，还得“蹭蹭蹭”地成倍增长。待在学校，你脑袋里得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安全”的筋。孩子小，推搡、追闹是常有的事，怕只怕，出了事，需要时时刻刻盯着、瞧着，提防着，才能放心。课间十分钟，想喝口茶，没门，你得处理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找这个同学谈谈心，找那个班干部开开会，对于一个班级来说，任何的小事，都是班级管理的大事。等你把茶杯送到嘴边时，上课铃却打响了，你只好匆忙地走进课室。把孩子都送出校门，应该轻松了吧？以前，她倒是觉得过，但是，那只是美好的幻想。明日的课，你白天没时间思索，回到家，总该思量思量吧！即使不思量，也有数不清的事儿等着你——这个孩子的作业没登记，会打电话过来，你该接吧？那个家长想了解一下孩子近期表现，也会发个微信，你应该回吧！或者，你也对某个孩子近期的反常放心不下，主动打个电话给家长，这也是班主任的职责范围吧？原本期盼着的种种下班的美好、悠闲，总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琐碎，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词：琐碎。的确，作为一名小学女教师，如果用一个词去囊括、介绍自己工作，她觉得“琐碎”两字，恰如其分。她也突然醒悟，她的许多激情，就是被这一词汇打败的，学校的种种备课、检查、计划、公开课、谈心、作业批改……家里的老人、孩子、卫生、家务……人到中年，没有一件事你是能撂开担子的，尤其作为一名女性。

以前，一个小姑娘家，没有家庭牵绊，这些事情，将就将就，就应付过来了。可成了家，有了小孩后，她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她也算是考虑周全的人，没生小孩，就早早地把母亲接了过来。休完产假，把父亲也接过来了。两个老人照顾一个孩子，让她省了不少的心，关键是，她上班也能安心。丈夫本来是有责任照顾孩子的，可是，偏偏丈夫工作比较特殊，常要出差。平时，倒顺顺当当的，家里老人都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就怕孩子生病，遇上孩子头疼脑热，让两个老人在医院跑上跑下，的确说不过。何况，老人家身体也不大好！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儿，电话铃又响了！是母亲的电话，只不过，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更焦急了，孩子的烧没有退下来，好像有些说胡话的迹象，让她赶紧回去。放下电话，她有些六神无主，眼前，晃动的尽是孩子那一张滚烫通红的脸，耳边，萦绕地还有一声声喃喃的叫着“妈妈”的声音。此时，“叮铃铃”的上课铃正好打响了。这清脆，似乎惊醒了她的恍惚。她又清醒过来，急匆匆地跑到了数学办公室。正好，数学老师下节课没课。她向数学老师调好了课，然后，向家中赶去。刚刚跑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妥，折回来，来到了教室，跟学生说明了一下情况，布置了一下今天的作业，第二次，又急急忙忙地向家奔去。

还好，孩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还是有些小严重，轻微的支气管炎，需要打点滴。几个小时，挂号，取药，陪着孩子打点滴，她有些疲惫。父母让她先回去，她却坚持陪护在孩子身边。她觉得愧疚——教育了别人家的孩子，陪伴了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却在孩子成长的时候，冷落了自己家的孩子。很多次，自己因为改作业、和家长通话、备课，而拒绝孩子可怜巴巴央求她讲个故事的合理要求，很多次，孩子都对她说：“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会去参加幼儿园家长会，而我家的永远都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很多次，孩子都说，我希望我的妈妈不是老师最好，这样，她就会有时间去陪我了。她觉得愧疚——原本，父母退休，是能过悠闲的日子的。可为了照顾孩子，劳心劳力。

想到着，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正好，落在了孩子酣睡的脸上。

孩子病好后，家里慎重地进行了一次家庭会议。丈夫、父母、公爹公婆都列席在位。一个个都做她的思想工作：干脆，不做教师了！家里条件还不错，双方老人，都有退休金，不用她操心。关键是，丈夫的工资还高，能养活一家子。最重要的是，孩子正在成长阶段，需要陪伴，需要教育。其他的劝阻，是难动她的心的，因为，她向来是一个独行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追求，她认为——一个女人，应该学会独立，不管物质也好，精神也好，都不依附在别人身上，你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唯独孩子，却是她的软肋，听到家人个个念叨到孩子，她觉得自己放弃老师这个职位，应该一个是明智的选择。毕竟，孩子需要陪伴。

虽然家庭会议气氛严肃，但是家里人还是尊重她的意见，是留下，还是回家，都凭自己选择。最终，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了妥协——如果，的确照顾不过来，她辞职，但是，这最后一年，肯定要干完的。毕竟，这一届学生，她带了三年，带出了感情，也带出了依恋。还有半年，他们就毕业了，她不愿意就这么中途放手。

……

她有些轻松，但有些说不出的空落落。的确有些轻松——干这么多年，她也有些觉得教师工作繁琐、忙碌，有时，真会顾及了别人家的孩子，不一定就能顾及到自己的孩子。如果这位老师有些责任感，把教育当做事业去热爱的时候，“家庭”与“事业”，的确难以兼顾。自己下定决心离职，也是一种好的选择，这样，会有更多的时间去教育、陪伴孩子，弥补自己的亏欠。但更多的是失落——打心底，她爱这个职业的，虽然平凡、琐碎，但是只要看到孩子灿烂的笑脸，她就觉得莫名地开心，看到一个个孩子在她的课堂中拔节、成长，就莫名地兴奋，这种精神上的愉悦，是金钱换不回来。

日子过得飞快，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她不知如何抉择。而她的患得患失，也越发严重，

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她正在办公室里批改着作业。门推开了，是一群高高大大的初三的孩子。孩子们手捧着一大抱鲜花，进了办公室，把她团团地围住了。这是她上一届的学生，一个个，亲热地叫着她，感谢着她。他们七嘴八舌地和她回忆往事，都是一地鸡毛的琐事：她帮这个搽鼻涕递纸巾了；有一次，她戴着红色的围巾，和她们在阳光下跳绳，红围巾飘飞起来，真好看；她打电话给孩子的爸爸，爸爸认真地跟孩子聊天，才把孩子从游戏的泥潭中拉扯出来……她的心，几乎被这群孩子的懂事、可爱、热情融化了。教他们的时候，她是觉得这一帮臭小子们没少烦她，她觉得做老师，工作婆婆妈妈，琐碎，也曾经动过再也不当老师的念头。可是，她现在却觉得——这些付出的教育种种琐碎，都值得。因为，一位老师的工作，尤其是小学老师的工作，的确是琐碎的，但教师的琐碎，才成就了孩子的成长，才成就了教育的幸福！

不，这种琐碎，应该叫做“细节”，叫做“耐心”！

那天的晚霞特别美丽。走出校门，正好起了一阵风，一根鸡毛随着风，在她的眼前上下飘动、摇摆着。她突然想起了一个曾经看过的电影《阿甘正传》镜头：阿甘坐在长椅上，突然起了一阵风，也吹起了一根鸡毛，阿甘追着这一根鸡毛，开始了自己曲折的人生……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地鸡毛。尤其人在中年。只是，有的人，让鸡毛迷惑了眼睛，而有的人，却捡起了鸡毛，把他扎起来，做成了鸡毛掸子，时时拂尘埃，才会拂出“菜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的珍贵，才能拂出“壹饭壹粥一时光”里的幸福。

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她抓住了飘在风中那一根鸡毛，朝家的方向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