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身影
阎连科
①到今年,父亲已经离开我们25年了。
②25个春春秋秋,是那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在这一河岁月的漂流中,过去许多老旧的事情,总是让我不能忘却,特别是父亲劳作的模样儿和他那留在土地上的身影。
③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④我家的自留地土质不好,全是褐黄的礓土,每一锨、每一镐插进土里,都要遇到无角无棱、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铧是常有的事。
⑤为了改造这土地,父亲连续几年冬闲都领着家人,顶着寒风飞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镘头挖上一尺深浅,把那些料礓石从土里翻拣出来,以备回家时担回家里,堆到房下,积少成多,到有一日翻盖房子时,垒地基或砌山墙使用。
⑥那时的父亲有一米七多的个头儿,这在乡村是少有的高个儿。我看着他把镘头举过头顶,镘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刺儿就似乎差一点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
⑦这一面山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出奇,我听见父亲的镘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声响。追着那种声音,我看见镘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一瞬间,又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田地里。父亲就这样一钁一钁地刨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在他的镘下流去和消失。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时,父亲瘦高的身影显得挺拔而有力,像一颗挺直的树。待吃过带去的午饭,那树也就卸了吊着的物件,又重新努力着撑直起来,然而到了日将落山,那棵树也彻底弯下,如挂了两三袋更为沉重的物件,仿佛再也不会直了一般。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镘头举在半空,用力地让镘头落在那块料礓地里,直到日头最终沉将下去。
⑧我说:“爹,日头落了。”
⑨父亲把头举将起来,看着西边,问我道:“落了吗?”
⑩我说:“你看——落了呢。”
⑪每次我这样说完,父亲都似乎不相信日头已真的落山,他要把目光盯着西边看上许久,待认定日头确实落了,黄昏确实来了,把镘头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最终把镘头丢下,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仰,让弯久的累腰响出几下特别舒服的嘎巴嘎巴的声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块高凸出地面的坷垃仰躺上去,让那坷垃正顶着他的腰骨。他一边均匀地呼吸,一边用手抓着那湿漉漉的碎土,将它们在手里捏成团儿,再揉成碎末儿,这样反复几下,再起身看看他翻过的土地,迈着匀称的脚步,东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父亲那满是红土的脸上,有了粲然的笑容。
⑫我问:“有多少地?”
⑬父亲说:“种豆子够咱们一家吃半年豆面,种红薯得再挖一个窑洞。”
⑭然后,父亲就挑起担我捡出来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那料礓石虽然不似鹅卵石那么沉重,可毕竟也是石头,挑起时父亲是拄着镘柄才站起来的。路上我能看见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尘土砸出豆英窝似的小坑。
⑮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一担料礓石放在山墙下边,似乎是彻底用完了自己的气力。随着那两筐落地的料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料礓石堆上。如果黄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气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儿不再起来,让我姐姐们把饭碗端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饭,才会起身回屋。这个时候,我就怀疑回屋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得床来。然而,来日一早,他又如前一日一样,领着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⑯这样过了三年,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地被翻拣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色的料礓石,足够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这么多的料礓石,我也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料礓石的缝中翻拣出来的。
⑰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我来说,犹如一片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香甜的土腥,就是我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我的一丝皮儿。因此,我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
感:小时候我也跟着父母去地里锄过草,那块地在山的深处,要走很长很长的羊肠小道才到到达。父母在前面走,我默默地在后面跟,只记得那时的天空很高,那时的山林很静。他们走的快了也不怕,因为只有这一条通往山里的路,只管走就行,自家的地就在路的旁边,走着走着也就看见父母在地里弯着腰锄地。他们似乎没有休息也没有说话,只剩下锄头一轮一轮地落在地上那种震天撼地的声音在山谷里传荡。那时的我是干不了重活的,我只记得我在一棵大花椒树下坐着,看树下的大黑蚂蚁忙着爬上爬下,有时拿着小块的石头在地上挖坑,有时就只那样看着父母在一下一下地锄地。那时带到山上的食物也很简单,就是馒头和咸菜,咸菜最多的是香椿芽,有时也会带着几个自己腌制的鸡蛋,如果能吃到一个流油的咸鸡蛋那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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