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很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如高智商的年轻动物一样活力、生猛、自负、桀骜。阳光之下,疯狂生长,历经梦想与人性、与世界的短兵相接,凶猛青春一如热带雨林的藤蔓,遮天蔽日,却掩藏着某种的失落与惶恐。越是从幼稚走向成熟,越是没有被提供一个广阔舞台,可以尽情展示自己的风采,越激渴着获得别人的理解和肯定。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有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年仅25岁就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就因长期不被世人理解,而表现出一种突围搏杀般的极端自负。海子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骄傲,他曾经在《秋》中这样写道,“秋天深了,王在写诗”,诗人以诗歌之王自比,其自负可见一斑。凡是美的东西,都希望别人投来认可和赞许的目光,自负美丽的更是如此。可惜在活着的时候,海子并没有得到多少世人的理解,这使得他的自负更趋向于一种宣战式的狂狷与虚妄。
越是鲜明强烈的“个体性”,自我的存在历历分明,那么,越可能带着自负,因而不得不承受某种孤独痛苦,怀着对于世界的不屑和不满。自负是人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总不免高看自己一眼。可以说,我们大多数人都很骄傲,会夸大自己的能力和素质——例如自己的驾驶技术、聪明才智和异性魅力,我们身上充分自我认可的一些闪光点。这种现象被称为“乌比冈湖效应”(Lake Wobegon Effect,也称沃博艮湖效应),该词来源于盖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虚构的草原小镇,即乌比冈湖镇上“所有的女人都强壮,所有的男人都长得好看,所有的孩子的才智都在平均水平之上”。社会心理学借用这一词,指人的一种总觉得什么都高出平均水平的心理倾向,即给自己的许多方面打分高过实际水平。
有些自负的表现形式,恰恰是一种刻意的自嘲。比如,清华国学四大导师之一的梁启超,上课的第一句话是:“兄弟我是没什么学问的。”然后,稍微顿了顿,等大家的议论声小了点,眼睛往天花板上看着,又慢悠悠地补充一句:“兄弟我还是有些学问的。”头一句话谦虚得很,后一句话又极自负,他用的是先抑后扬法。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刘文典与梁启超的开场白有得一拼,他是著名《庄子》研究专家,学问大,脾气也大,他上课的第一句话是:“《庄子》嘿,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其自负如斯。这且不说,他在抗战时期跑防空洞,有一次看见作家沈从文也在跑,很是生气,大声喊道:“我跑防空洞,是为《庄子》跑,我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跑什么?”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好在沈从文脾气好,不与他一般见识。
自负,某种意义上源于对外界的钝感,所谓“无知者无畏”。等到我们不断扩大视野,博采众长,能够认知他人真正的能力,能够认知且正视自己的不足,我们才能变得理性谦卑,具有自知之明,因而静水流深。但讽刺的是,我们当中技能最匮乏的人反而最易于过度自信,即所谓的“达克效应”(Dunning-Kruger effect),这是一种认知偏差,能力欠缺的人有一种虚幻的自我优越感,误以为自己比真实情况更加优秀,因欠缺自知之明而自我膨胀。这种自我拔高似乎表现得极端甚至荒谬,但是个中人根本不能自我觉察。中国人称之为“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响叮当”,意思是:一个真正有水平的人是不声不响的,很谦虚谨慎,而那些一知半解的,自以为是的人才会响呱呱,不沉着,不虚怀若谷。或者说,真正明白事理的都很低调很沉默,那些懂一点的人才乱咋呼,好像自己很懂一样。
其实今天的现代人普遍是很自负的。为什么呢?因为近一百多年来人类的技术进步,让我们在“时间神话”中以“新人”的自负登场,不由得有“天翻地覆慨而慷”之感,自以为可以傲视古人。其实,任何历史片段,都包含着通向现在和未来的轨道与索引。若不能客观地正视历史,即无法正视今天的处境;若不能体察前人的难度,即无法预测自身的荒诞。站在历史的尽头,我们将一切历史都解读成了当代史,以当前的现实生活作为参照系,我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会以一种致命的自负,认为今日之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可以秒杀过去无数世代累积的习俗传统。
现代人的自负还体现在,过于相信自己理性的计算能力。现代人之所以大胆地做一切违反习俗的事情,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清楚地计算自己行为的成本、收益。但是,人的理性的能力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一个人或许可以感知自己的行为的收益,但很难清楚地计算自己的行为的成本,包括自己未来要承担的成本,及可能对他人产生的成本,而这种成本很可能又反弹回他自己的身上。我们还很自负地认为自己拥有自由意志,一切行为都出自于自我选择。不过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我一直觉得人绝大部分时间是受自己的“潜意识”支配的,或者只是随大流而已,只有极少数时间例外。当然,独立思考的人是有的,不过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在光怪陆离的时代舞台上,我见过那么多性情自负骄傲激烈的人物,如果要建一座人性博物馆,在其中展陈种种人性标本,那么,自负肯定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人自负地以自身为万物的尺度,随着现代社会信仰的缺失,人类越来越被自己过度傲慢、自负的情绪所欺骗,傲慢到以为能征服地球,甚至征服宇宙,老是想用征服者的心态去面对大自然。登山者真的征服珠穆朗玛峰了吗?不过是渺小人类中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曾从那儿跨过而已,当一代代人变成一盒骨灰的时候,珠穆朗玛峰依然在那儿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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