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的竹剑
我的剑道老师曾教导我无论在何时，我的剑都是应当向前的。有的时候我的身体在不断向前，可是心却在抱头鼠窜。后来有一天我终于不怕了，老师曾问我为什么我的剑要不断向前，我说因为我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如此吧。
（一）起步
李山是第一期杨忠的行贿人之一，某市知名培训学校校长，年薪百万。从年龄上讲，他就像我的父亲。第一天带到办案点时是以证人身份出现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犯罪嫌疑人，是啊，这种事情谁能料到呢？不过我觉得他也许早该料到。
这一切从他辞去人大代表一职时就已开始。在先前的纪委调查和谈话环节，他就将对杨忠的行贿情况交代个大概，但还并不完全，移送到检察机关后，我们主要的工作方向是查漏补缺，并针对李山与省、市、区其他官员的不正当经济往来展开多方面的侦查和搜索。
刚来检察机关办案地点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忐忑，在宣布强制措施之后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李山的内心是极度慌张的，他反复在说：“我已经全部交代了，让我回家就好。”我说：”既然程序已经启动，就意味着你有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我们不会随意把你请到这来对你进行讯问的。“他说自己一刻都不想呆。
其实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这个工作更需要将心比心。你要知道相信一个人是件很难的事情，何况是第一次接触的陌生人，甚至是会决定你命运的人。人们总是嘴上说着相信你，没有顾虑，可心里又会是另一套想法。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人，身边总有几张常备面具，需要的时候，总要换换的。
服务外包行业是我国的新兴领域，原本来自印度，主要是将产品的非核心部分外包给专业机构，而这类专业机构需要大量技术人才，李山的学校就是来培养这类人才的。为了鼓励服务外包行业的发展，国家、省、市都有相应针对培训机构的平台和配套资金作为补贴。而这些补贴金额是十分庞大的，可以说李山的培训学校是由纳税人包养的。缺少市场化经营就意味着这类学校会过多依赖政府的补贴政策，那么其中存在的权钱交易的空间不言自明。而这国家政策制定的初衷，我认为是好的，但贯彻执行的过程中往往易出差错，最终事与愿违。就好比我开始选择简书的初衷是分享我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为写而去写，我想我的文字也会索然无味。
（二）识破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李山交代的不正当的经济往来大大小小，人数众多，因为经常在饭桌上常备购物卡，所以我们都叫他”送卡小王子“。而他行贿的时间多发生在节假日，汇款多以间接转账为主，作案手法和规律一目了然。
别人会说，人很复杂。而我有的时候回想，人真的很简单，每个人的习惯可能是初次去做，之后便这么做了，并没有其他很明确的理由。
比起准备和整理传唤证、笔录、同步录音录像、证据材料等文件，让我更为头疼的是他反复重复自己没有什么能交代的了，时常在间歇时间里还不断向我暗示自己的清白，有的时候我们都会产生深深的自我怀疑，然后他睡了，我们却在璀璨的夜色里反复斟酌。
人们一般认为态度强硬的人难以对付，可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一直认可你的言论并迎合你，你的内心会产生极大的困惑。不过也别担心，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你内心也会明确哪个是真话哪个是假话。而那时的这种困惑直到侦查审讯的深入，在李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所有浮夸的演技都不攻自破，这一切的一切也都将结束。
来自《人民检察官》剧照
（三）原罪
李山在生活中是一个朴素的人，从他家属带来的衣服来看，都是一些老头衫和工作服。他说自己几乎不参加什么夜总会等娱乐活动，因为觉得没意思。我想，处于金字塔上端的少数人理应有更高的平台去搏得蓝天，炫耀和浪费只是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一种丑态罢了。李山说想让自己的企业上市，可以产生的千万富翁有十几人，百万富翁不计其数，这些长年跟随他的员工是他除却家人以外唯一的依托和动力。
钱很重要啊，我也要吃饭。可有的时候，它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我身旁总有一群“兄弟”，在工作至深夜无法入睡的时候，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吃夜宵。我也知道吃夜宵不健康啊，但比起多活几年，我还是愿意和这些“兄弟"开心地吹着牛逼。
相比之下，李山的妻子面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更为积极，她曾委托律师告诉李山：“你能有今天这种成就我已经很知足了，人生在世，福祸相倚。”我想，李山能有这样的妻子是一种幸运。贪腐案件中不乏有在一方出事后家庭分崩离析的事情，而这物欲横流小三小四“猖獗”的时代里，我更加怀念民国年代的相敬如宾，在梦想和战火里明白珍惜的全部意义，之所以明白，是因为优秀的男人总要经历的嘛。
在侦办许多行受贿案件中，很多人曾向我们抱怨过这世道，送礼搭人情是因为迫不得已。我家中虽是生意人，但我却很少涉足，我也从未组建过家庭，这背后的种种无奈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我想趁着自己仍旧有年轻的热血，多坚守一点自己的棱角。也许这世界的种种无奈，不是社会造成的，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们自愿选择妥协，就注定了我们要接受无奈，在我颇为幼稚的想法中看来，这并不是圆润，而是一种懦弱，但我很理解，因为我也会懦弱，我也有自己害怕的东西。
审讯每到饭点的时候，都会有专人送饭过来，在这个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李山曾跟我说：“我感觉这次来其实也不是个坏事，把之前的事情说清楚，以后也就踏实了，就好像在洗刷我的原罪。”我说：“是的，如果这个事情没有解决，就好像雪球越滚越大，以后你睡觉都不踏实，有官员落马时你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怕把自己供出来。”他连连赞同，说这次真的是一个宝贵的经历。有的时候命运使然，李山的企业如果上市后再被调查，不知道又会对其事业和家人造成怎样不可预估的后果。可是，他所说的“原罪”则反复地在我的心里徘徊，我想起年轻气盛时所做过的愚蠢、无知的事情，伤害了许多在我生命里值得珍惜的人们，而我该如何洗刷我的“原罪”？
（四）尾声
随着审讯和外围侦查工作进入尾声，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加坦然，李山作为学校校长，在学校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签字，没想到来到这里一样也要各种签字。我们的审讯也非一直严肃，为了能更好地达到讯问效果，适当的放松更有益于增强进一步的沟通，记得有一次告诉他让他再仔细想想你和市里某人的不正当经济往来，他口误说到：“我一定不会交代的。”我说好，我把你这句话记下来。”他笑得不行。还有一次在规定的审讯时间结束之后，李山和我说讯问室的电子表盘不错，既可以看时间，也可以查询温度和湿度，说他也想买一个在学校里挂起来，我说可以啊，“你买一个一模一样的，以后一看就能想起来这段回忆。”然后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警钟。
有个同事曾经打了一个比方，很形象，说是我们和别人处了半个月左右的“朋友”，然后再把自己的“朋友”送进去。
我想作为自己的立场，我们永远不可能和案件对象成为朋友，但他们许许多多的人让我见识到了这世界上不同的阅历和性格，每当我仰望湛蓝的天空，我都会想起这细碎的往事，让我在布满艰辛的反贪路途上迈向星辰大海。
宣布下一阶段的强制措施时，他的心里还是难以接受的，我在照犯罪嫌疑人三维照片的时候，可以隐约感觉到他有种想哭的冲动，他说原本昨天还很开心的，可没想到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结果，那几张照片后来我还存着，现在看看，我竟然也会很难受。
送监的一路上我都在做他的思想工作，我想我竭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完全消除他的顾虑。毕竟有些事情也许并不是我们这些小角色能左右的，但唯一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告诉李山要放下对未来的担忧，坦然地面对现实生活。在入监之前他主动和我们打招呼，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与之前的杨忠并不相同的是，走入铁门的时候，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久久没有回头。
我在上学的时候总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了钱又不会赚多少，虽说家里条件还可以，但那时我可是励志不啃老的，所以自己又怕买不起房子和车子，找不到自己爱的人，结不了婚。现在工作了，这些担忧过于业务，而我在车上告诉他坦然面对的时候，也是在对自己说，生活要坦然面对，不要杞人忧天，徒增烦恼。
选自《人民检察官》海报
我记得一个以证人身份出现的，号称某市身价过亿的张总，在一次谈话中他问过我：“腐败真能治的完吗？”我那时还无法完全清楚地回答他。我曾连续两天晚上看护他的安全，他开玩笑地说他的老年就要花在我身上了，我说我的青春也花费在你的身上了，之后我们开怀大笑。然后他一脸严肃地说他真的不想再看见我了。
如果在不久的未来再有人这样问我，我想我可能会告诉他，腐败能不能根除我不知道，但我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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