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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看守所采访记录——德斌

H看守所采访记录——德斌

作者: 妖孽十六夜 | 来源:发表于2015-12-27 22:53 被阅读405次

    就在我和老刘聊天的时候,一位戴着脚镣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犯人走出了牢房,和管教聊了起来。虽然囚犯很多,但是戴脚镣的却没看到几个,我不禁和老刘打听。

    那个人是德斌,死刑犯,现在仍在上诉中。

    我心里不由得一惊,没想到这里居然还关押着死刑犯。也决定了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他了。

    德斌被管教喊出来的时候,脚上还拖着那副沉重的脚镣,而脚镣铁链中间的一环则用一根塑料绳穿过,塑料绳的另一头则绑在一个环在腰间的铁圈,如此一来犯人别说跑,甚至是用比较快的步伐走都是不可能的。

    德斌出来后先是半跪在地,手握成拳向管教敬礼,得到允许后才站起来,然后我极力邀请他坐在和我一样高的椅子上,他却坚持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手搓着夹在膝盖之间取暖,身体蜷缩成一团。虽然我极力试图缓和他紧张的情绪,但是显然只要管教在旁边坐着,他就是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看来是没办法了。

    和他的访谈中,他告诉了我一些基本的资料,他说他来自四川,今年31岁,家中父母都是务农的,有三个姐姐,18岁的时候就主动辍学出来打工,所以只有初中程度的文化水平、他出来后就来到了位于H市的姐姐的工厂里工作,虽然姐姐对他多有照拂,然而工厂里枯燥的流水线作业和低收入却让德斌感到枯燥无味,于是他开始结交一些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并且开始谋划“赚快钱”的方法,然而当年就因为一次抢劫未遂而入狱一年,就是在监狱里,他认识了一些改变他一生的人。

    在监狱里认识,德斌认识了一些毒友,他们都是一群有着比较固定的吸毒历史的人,而德斌在和他们的相处中,也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思想,终于一次吃宵夜的时候,德斌没有经受住诱惑,吸了第一口冰毒。

    吸了冰毒之后的感觉让德斌到现在都难以忘怀,那是一种亢奋到极致的感觉,整夜整宿地睡不着觉,每天晚上看着星辰隐去,旭日东升,他虽然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但是精神却是一直都无法平息下来。而且身体产生了严重的应激反应,胃部痉挛的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不断地喝水。而这痛苦的经历终于在两天之后结束了,当德斌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时,脑中萦绕着的念头就是

    我再也不吃这鬼玩意了。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德斌就把自己的话抛到了脑后,在这个星期里,他脑子里不时地会闪过那次吸食冰毒的感觉,于是又一次和朋友的聚会里,他主动地要来了冰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他的朋友们并没有和他收取毒资,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必定是已经记下了这一笔账的,而且这是人情账。

    很快他就还了第一笔。

    一天,德斌的朋友交给了他一袋东西,让他代为保管,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德斌没有去打开袋子,直到别人帮了他这个忙——准确地说,是他被警察设卡拦截下来的时候才打开了袋子,然后里面的东西是一件武器,或者说,是一把组装的猎枪。

    于是德斌又因非法持有枪支锒铛入狱,判刑七个月。

    这不过是利息。

    之后德斌出狱,又回到了姐姐的工厂里工作,虽然依然有和那群朋友们交往,也有吸食冰毒,不过算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朋友们托他办事也不像以前那么傻乎乎地就答应下来。

    听到这里我不禁打断了他,难道吸食冰毒对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吗?

    德斌表示并没有什么影响,也没有出现戒断反应,只是没有吸食时会出现头脑昏昏沉沉的情况,并且人的精神萎靡,不过只要睡觉就好了。而这也是他一直没有下决心戒毒的原因,一来周围的朋友不时地给他提供毒品吸食,二来就算不吸也没有戒断反应,顶多就睡觉咯。

    我吸的又不是白粉(海洛因),没有那么严重的反应,不会流鼻涕流眼泪什么的。

    我沉默不语。

    因为我看他的外貌两颊深陷,颧骨突出,而且形容消瘦,身体的肌肉和脂肪都所剩无几,就几乎是骷髅绷着一张皮而已,只是他似乎觉得只要没有出现那种流鼻涕流眼泪浑身抽搐的戒断反应那就不算是吸毒,所以一直没有重视起来。

    之后发生的几件事情,应该说对德斌的生活还是有比较大的影响的。

    第一件是德斌的父亲去世了。

    一生踏实务农的父亲去世了,对德斌来说不能不说是个打击,奔丧回到四川的德斌恰好赶上父亲的弥留之际,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教诲是“脚踏实地,好好做人”。之后或许是父亲的教诲起了作用,德斌再也没有去想办法赚快钱,好好踏实地工作,也和那些朋友们疏远了一些,虽然依然在吸毒。

    第二件事则是德斌成家了。

    德斌和工厂里的一位女同事相恋了,两个人很快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德斌的妻子放弃了工作,成为了全职太太,并且在次年就有了一个女孩,那个孩子也成为了全家的心头肉。虽然妻子不时地和德斌因为吸毒的问题而有些争吵,不过总体来说那是一段和美的婚姻。

    虽然已经成家,但是原本就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的德斌却没有适应过来,而他那份微薄的工资当然无法支撑如此肆无忌惮的挥霍,于是德斌又开始了和之前的朋友们讨论过的那个话题——赚快钱。

    这一次他们想到的方法是开设赌场。

    德斌一直就有赌博的习惯,之前还算比较克制,然而和朋友们一起合伙开设赌场之后情况却开始失控了,德斌玩得越来越大,经常彻夜不归,而且还因为赌博的事情爆发了许多的矛盾,家庭的矛盾也再次变得尖锐起来——德斌原本的收入维持家庭的开支已是捉襟见肘,如今又开始赌博,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而妻子也多次在孩子的啼哭声中和德斌大吵之后愤而离去。

    德斌他说他试过手气好的时候一晚上赢了十几万回来,当然手气差的时候也有一晚上输个十几万的情况,当手头没钱的时候他就会和朋友们借钱,于是很快,他原本用来合伙开设赌场的那点份额就已经被他支取完了,而被踢出去的德斌,站在秋风萧瑟的街头,第一次有了走投无路的感觉。

    改变命运的时候,到来了。

    一天,德斌接到朋友的电话,让他帮个忙。原本不太情愿的德斌,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还是答应了。

    这个事情出乎预料的简单,就是给了德斌一包东西,然后让他拿去给某个人。而事后他朋友居然给了他三万元的酬劳,这对德斌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他立刻用这笔钱带自己的妻子吃了一顿好的,并且把她哄了回来。

    第二次朋友的电话,让德斌陷入了泥潭之中。

    你帮我去开车送点东西给人,事成之后一样有重酬。

    德斌这次在妻子的提醒下提高了警惕,开始追问朋友到底是送什么东西能有如此丰厚的酬劳,朋友一开始还闪烁其词,最后干脆告诉了德斌,是冰毒。

    当时德斌的冷汗就出来了。

    虽然他不太知道持有毒品是什么罪,但是常年混迹在这个圈里,还是知道一些的,例如某人因为毒品而坐了多少年的牢等。于是他想拒绝,但是朋友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第一次运的东西也是冰毒,你这次要是不帮我的话,那我们就没朋友做了,到时候要是我去检举你什么的,可别怪兄弟做得绝。

    德斌知道,这趟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小心翼翼地发动车子,一路顺利地到达了交货的地方,那人似乎也是知道了,居然肆无忌惮地当着德斌的面打开车门,把车后座的皮层撕开,充填在里面的不是棉花,而是一包包的白色结晶体,常年吸毒的德斌很清楚,那就是冰毒。

    这一次德斌得到了一包冰毒以及五万元作为酬劳。

    之后好几天德斌回想起那次的事情都还会感到后怕,假如自己拒绝的话,那朋友会怎么出卖自己,假如半路上被警察拦截了,那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之后那朋友又打来电话,约德斌到一个地方见面,而那个地方则是德斌原本租用的一处房屋。

    德斌去到之后傻眼了,房子里堆满了冰毒,那朋友拍着德斌的肩膀说,“东西先在你这里放着,我信得过你啊兄弟,作为报酬,这里的货你要是想了,就过来吸两口,我不介意的。”说着撕开了其中一包,递到了德斌的面前。

    怎样,先来两口,算是定金啊。

    鬼使神差地,德斌接了过来,点了点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风平浪静,而德斌一直担心的被警察发现的情况也没有发生,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并且有了侥幸的心理。

    没准警察不会发现我那么偏僻的地方,我现在有了一屋子的冰毒,随时都可以去吸了。

    抱着这种心理的德斌,和另一个毒友接连去了两次取毒品吸食,而第三次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和往常一样,德斌和毒友有说有笑地来到存放冰毒的屋子里,准备吸食毒品过过瘾,然而没想到的是,警察早已在这个地方布下天罗地网,严密布控的警方在两人刚刚准备吸食毒品的时候就破门而入,把两个人按倒在地。满屋子的冰毒和两个正准备吸毒的人员,人赃并获。

    德斌描述着当时的情景,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恐惧,可以看出当时的情况对他造成的冲击的确很强,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然而却还是会感到害怕。于是我让他不再描述情形,而是说说当时自己的想法。

    德斌说当时冰毒洒落一地,而自己的脸被按到地上,恰好看到一个结晶体里反射出自己那扭曲的脸时,当时他心里想的念头只有一个:

    完蛋了。

    是的,完蛋了。

    后来查出屋子内共存放有三十二公斤的冰毒,纯度较高,而已经售卖出去的冰毒,据口供供述则有将近两百公斤,再加上原材料等,涉案毒品数量接近四百公斤,而按照我国《刑法》规定,贩卖冰毒——也就是甲基苯丙胺一千克以上的,就可以判处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是死刑。而按照德斌的这个情况,足够死上好几回的。

    说到这里德斌自嘲地笑了笑,到后来自己看到屋子里的毒品还觉得少,心里想如果吸完了怎么办,要不还是让自己朋友多做点吧。现在判刑的时候才知道,那已经是很多的数额了。

    我不禁产生了疑问,你当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过自己万一被捕了,那么大概会被判多重呢?

    德斌思考了一下,试探地说,我想大概也就是坐牢坐个几...十几年吧,顶多也就坐二十年,哪里能想到会判这么重。

    说到这里,德斌低下了头,似乎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忏悔。

    了解了他的经历之后,我对他后来的打算产生了兴趣。

    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能有什么打算?也就是这样咯,我三个姐姐已经答应了会照顾我老婆和孩子,我老婆如果要改嫁的话我也没办法,但是孩子一定要抚养成人的。

    你家里人有来看过你吗?

    我姐姐他们看过了,也是那时候答应了帮我照顾老婆孩子,我老婆来看过三四次,孩子没有来,我不愿意让她来,而且她年纪太小了,才四岁,不适合来这个地方。我母亲.....

    说到这里,德斌的语气突然黯淡了下去。

    我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还没有告诉她,我姐姐她们也只是说我在外地打工没回家,这几年都在问我怎么过年都不回去。

    听到这里我心里也泛起了一股酸楚,而德斌的眼里似乎也有了些许的泪光,家人应该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吧。

    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谁?

    都对不起吧,我父母辛辛苦苦把我养这么大,就我一个儿子,我却不能那啥(我:赡养),对,赡养他们,然后我姐姐们都挺帮我的,我却让他们失望,我老婆跟了我,却没有让她享过一天的福,还经常为了我吸毒和赌博的事情吵架,我还动手打过她。最对不起的应该是我的孩子,还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以后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嗯....总不能说你爸爸是个死刑犯,那你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也懂事了,难道没有找爸爸吗?

    有啊,我老婆就骗她说爸爸出去打工咯,等她年纪大一点再告诉她。

    说起女儿,德斌的眼里就有了些许的光彩。听他侃侃而谈女儿小时候的趣事,这个话题似乎是这个全程都在和我一问一答,并不健谈的男人比较有兴趣的话题,而我也安静地听他说。

    到后面德斌突然叹了一声。

    自从我进来之后,我已经两年没见过我女儿了。幸好我妻子上次给我带了几张照片,我才看到女儿最近的样子,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我提出要看看照片时,德斌站了起来,挂着脚镣蹒跚地走进了牢房,不一会就拿了几张照片出来,每张照片都是放在一个独立的白色塑料袋里,我没有打开而是努力透过塑料袋看,虽然比较模糊,但是也能看出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难以想象以后她如果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死刑犯的话,会是怎样的难以接受。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和德斌谈话的一个细节,他提到了无论如何在外面厮混,每天晚上都必定会回家看看女儿,而且他在和女儿相关的话里面,几乎每三句话都会有一句“我对不起女儿”。

    你其实当时出去赚钱,是不是也有为了抚养家庭和为了女儿的考虑在内呢?

    是啊,我的确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生了孩子之后负担重了好多,靠我的工资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才会想着去赚快钱的。

    那你既然为了女儿考虑的话,为什么不试着去戒毒戒赌呢?这两个东西对你家庭的伤害应该更大,如果你真是为了家庭好的话,就应该把这两个东西戒掉才对。

    面对我的质问,德斌低下了头,又回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做不到吧。

    身不由己啊!

    他用一声长叹和这个词语,结束了这次的访谈。

    他最后自我做了总结,觉得是环境和周围的人的影响,才导致了他走上了现在的道路,这也是他说的“身不由己”,而他希望对他女儿说的一句话,那就是远离赌博和毒品,谨慎交友,脚踏实地做人。

    聊了这许多之后,他看起来精神似乎也好了一点,或许是面对我这个中立的,愿意倾听的人,能说出一些平时深埋在心底的话吧。他和管教敬礼后又回到了监房里继续插花的工作。而我则趁机休息一会,引导他说了这么多话,我也讲得口干舌燥。

    其实他没多少时间了。

    管教突然的这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虽然还在上诉,不过第二次审判的时候已经是高院的审判结果,基本不会改变,所以现在基本已经是等死了,他最多还有一年的命。

    管教长呼一口气。

    这就是命啊。其实他不是主谋,真正的主谋现在还在追捕中,他不过是从犯而已,不过可惜最近赶上了严打,从严审判,所以他就判了死刑。

    的确,这就是命啊。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

    下回更新较短的采访记录,越南籍犯人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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