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是德国选择党(AfD)大获全胜的一年。
AfD,全称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意为“德国的另一条出路”。其政治立场由名称即可看出:彻头彻尾的反对党。所谓反对党,多为在野,而对执政党的现行政策持公开批判态度。这种愤世嫉俗的清高姿态颇符合一些德国酷爱清谈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口味,因而在早年间甚至成为一种小众潮流,成为各种德语试卷上的阅读理解题。
德国选择党最早的政治主张是放弃使用欧元而重启德国马克。需知,该党发起人之一,后来当选第一任党派领袖的Bernd Lucke,是汉堡大学经济系的一名宏观经济学教授。有看似坚实的学术基础背书,加之2013年欧债危机余波尚未平息,当时在欧洲一枝独秀的德国由于统一的欧元货币不得不与欧洲其他国家共担损失。当时该主张在德国民意调查中获得了将近四分之一受访民众的支持,不可谓不合乎天时地利人和。
但是如果常常参加经济学家们的饭桌就会发现,这样的主张与其说是对政治的渴求,不如说是知识分子对经济政策的常规讨论,时常激烈,多有纠纷,不时有语出惊人之举,但多在言论自由的范围内,在根本层面并无可指摘之处。
德国选择党变成狂热的民粹分子以及极右派代名词,是在2015年默克尔难民政策推出之后。
难民,这个近年来使德国风云变幻的名词,甫一推出便激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难民政策对德国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震动,是远在亚欧大陆另一端的中国所难以想象的。
最初,德国人抱着政治正确及人道主义的态度,在媒体中不温不火地讨论用“Flüchtlinge”(即“流民”,-ling作词尾蕴含一种轻微的蔑视之意,类似于中文中称菜场小贩为“那个卖菜的”)称难民是否有所不妥,是否应当换乘“Geflüchtete”,即“不得已背井离乡之人”,以体现德国的大国风范与文明礼仪。
然而,在叙利亚危机爆发以来,难民问题空前高涨,大量难民进入欧盟所引起的安置和安全问题让欧洲陷入一个不稳定的局面,而在土耳其宣布接纳难民但拒绝向其颁发合法永久公民身份的举措后,整个欧洲的神经陡然绷紧。
![](https://img.haomeiwen.com/i9866461/b8ee9bc3a782f5b7.jpg)
事实上,无论是叙利亚、利比亚还是其他战乱国家,距离富庶繁华的德国尚远,因而默克尔即便宣布接纳难民,原本也并没有预料到整个欧洲的难民都会义无反顾地涌入。但土耳其作为进入欧洲的门户,其难民政策无疑如同一根自来水管,将所有逃出生天的难民都推向欧洲内陆;而在保加利亚宣布关闭与土耳其接壤的国界线后,从土耳其境内乘小皮筏艇海上偷渡至希腊则成为了一条源源不断输送难民的死亡之线。
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千难万苦到达了希腊海岸的可怜人们,面临的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匈牙利、奥地利等国的大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高高的边境围栏拉起,所有妄图在境内居留者需提交申请,而申请名额严格控制。唯有德国,唯有默克尔,秉持着一颗兼济天下的圣母心(此处非贬义)宣布不关闭国境线,无上限接纳难民。于是这些可怜人,终于有了最温暖的去处。至2017年,德国共接收难民约150万,是其人口总数的2%左右;这个比例对社会的影响看似微弱,但如果是在中国,2%的人口总数就是3200万人,是整整一个半的北京市人口。
2%的人口分摊到各大城市,于是,我们在柏林、慕尼黑、曼海姆、斯图加特、莱比锡,任何一个富庶的德国城市的火车站、飞机场、温暖的商场内,人流量大的街道旁,都可以看见席地而卧的、沿街乞讨的、三两成群的中东面孔。
租房市场突然紧俏,房租缓幅上涨,乃是因为政府征用部分出租的民居以供难民免费居住。(我所居住的城市,最顶级的酒店被政府征用作为难民营,从此那一区永远见得到异乡人在游荡,晚上8点之后鲜少见本地行人路过。)
由于伊斯兰教风俗,妇女需不同程度地裹上头巾方可出门;政府为难民开设免费的德语课程,但普遍反映上课效用不大;一些伊斯兰店铺干脆不悬挂德语招牌,而只为商品标注阿拉伯语;等等。
难民之融入德国犹如一场缓慢而折磨的术后排异,而安全事件不断发生以及媒体逐渐言辞犀利的批判使这场排异最终成为默克尔政治生涯中的最大创伤。我有位历来仁慈宽厚的德国教授在一次聊天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问我:你说二三十年后,这一批居留下来的难民也在德国繁衍开来,那我的孩子所居住的德国还能称之为德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是即便德国看起来没有那么白了,德国就不再是德国了吗?事实上,难民对德国安全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威胁?这个问题已经是一门玄学:德国境外的人看媒体报道觉得已经水深火热,甚至德国境内居民也时刻陷于惶恐不安,并组织各种游行示威反对难民政策,但曾有记者前去采访,问参加游行者“难民做了什么让您觉得这么希望把他们赶出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几乎没有人说得出准确的事件,没有人亲身经历过难民的骚扰。
骚扰众人的,是一种浓烈的、时刻萦绕的不安情绪,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情绪。
犹如远在美国的川普看准底层民众才是其中坚力量,德国选择党猛然抓住了这种情绪,把所谓的人文主义关怀死死地踩在脚下,以政党身份宣布“难民威胁社会,敦促政府拒绝难民入境”。
同样,犹如川普在美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当选美国总统;在2017年,几乎每一个德国人都认为德国选择党变成了疯子,但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德国15个联邦州都以超过5%的支持率进入议会,唯一只有在黑森州支持率4.1%,按照德国法律在该州议会中不占席位;在萨克森-安哈尔特州与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州,AfD更是以超过20%的支持率成为议会第二大党。大选结束后,统计数据表明AfD已经成为德国第三大党,在联邦议会中占有9%的支持率。
这意味着,这个体内咆哮着民粹血液的政党,至少在未来四年之后都将有权参与德国几乎任何一个角落的政治决策。大选,默克尔连任却无法组阁;号称“代表底层人民利益”的社民党拒绝与联盟党合作而处境尴尬;自民党在上上一任中力挺默克尔但受到严重打击,上一届甚至支持率低于5%而无法加入议会,此次裹挟着对默克尔的怨恨归来因而对组阁事宜同样不积极。
2017大选,分歧众多,但有一点共识无可辩驳:AfD成为最大受益者。
民粹,这股暗流在德国严谨保守的民族性格中逐渐开始激荡:搅动风云者自称爱国,而多数人则是批判着观望。事实上,不仅是德国:川普、奥地利31岁而明显右派的联邦总理、土耳其的艾多安,一时间全球都惊现某种变数,而它们却又如此巧合。仿佛在宣告:这世间再无桃源。
当一种现象出现,它便不再是原因,而已是结果。民粹的巧合,也同样并非偶然,但其根本原因为何,身处其中的我们作为历史中的一部分,很难全盘自省,但也许可在德国选择党内部人士对自身污名的申辩中,找到一部分答案:
“德国媒体对选择党的报道偏差很大,其实,选择党很多成员都是知识分子和企业家,而且很多党员来自其他政党。选择党的壮大,威胁到了其他政党和德国几十年来的政党体系,因此不少代表既得利益者的媒体会攻击选择党。
选择党强调保护德国的精神财富和文化底蕴,的确“右”。但对德国而言,右翼有存在的必要性。近年来,德国其他政党、尤其是曾经传统保守的“老大党”基督教民主联盟不断向左靠,德国失去了真正的保守政党。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