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考虑很久之后,才决定写下这些文字。现在的我,双腿已经残废,眼睛也不太好使了。老实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原本想把我经历的这些事带到棺材里去。毕竟这些事属于世界的阴暗面,并不是每个人都想知道。
但小夏说服了我。她的理由是:你有责任让世人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好吧,我想。就让那些还在沉睡着的人醒来,看看世界上被掩盖的,被遗忘的,被圣人避而不谈的那些怪力乱神吧。
我还不到四十岁,但我的脑子已经不行了。最近我都在回忆那些事。既然决定要写出来,我想最好按照个顺序,条理清楚地把它写出来。但我的脑袋里总是一片混沌。算了,我只好想到哪里说哪里吧。还有,所有的故事我口述,小夏记录整理。
真是辛苦你了,小夏。
我生长在苏北一个偏僻贫穷的村子里。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大概十六七岁,有一次夜里,爷爷让我到邻村借一把刨子。爷爷是个木匠,经常接一些木匠活。借了刨子,我顶着月亮往回走,经过村口一座小桥时,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有一些轻微的“啪嗒啪嗒”声不时响起。我就停在桥上,回头看,可黑不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就把手中的刨子使劲挥舞了挥舞,想壮壮胆。当我接着往前走的时候,又听到桥下水里传来一阵阵拍水的声音,很清晰也很响亮,我清楚地知道这绝对不是幻觉。
我吓坏了,想跑。可两只脚像软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动,只能一点点往前挪。那拍水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亮急切,就好像有一个人溺水了,手不停的在水面乱拍乱打一样。忽然,拍水声之中竟夹杂着响起了哭喊声。像是一个妇人。哭喊声很急促,很尖锐。大概像这样:“哇啊——哇啊——”没有任何尾音,像得了哮喘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鬼哭正是如此。
这个时候我慢慢地挪到桥头。感觉一下子有了点劲。于是大喊一声:“谁!”
桥下的拍水声和哭声顿时小了下去。我急忙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
到了家里,爷爷正在棉油灯下锯木头。熟悉的钢齿割裂木头的“次拉”声让我安稳不少。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忙不迭把刚才的事给爷爷说了。
谁知道爷爷听了并不当回事,把刨子接过去,笑笑说:“喝杯水,看你一头汗。以后记住了,过桥的时候无论听到啥声,都别回头看,过了桥再回头,就没事了。”
我仍然呆在那里,虽然还是很害怕,但看到爷爷这么不当回事,也就释然很多。我说:“爷爷,那声音好难听,是什么啊。”
爷爷边锯木头边说:“还能是啥,水里竟有些冤死的,惨死的。你属土命,所以以后离水远点。”
小夏,这就是我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敢下水游泳的原因。
我就又问爷爷:“以前也没遇到过啊?”
爷爷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表情有些严肃道:“这座桥一直干干净净的,怎么突然有了这东西?”
那一夜,我一直没睡好。耳边不断响起桥下尖锐刺耳的哭声。幸好爷爷响亮的呼噜声安抚着我,让我不至于太过害怕。
第二天天未亮,我朦朦胧胧地睡着,就听见敲门声拍的啪啪响。
“李叔,快醒醒,出事了!”门外有声音叫到。
“来了来了。”爷爷一边回答一边披上衣服去开门。同时我的困意也一扫而光,胡乱穿了衣服跟在爷爷后面。
敲门的是村支书王叔。他一脸急切地说:“李叔,秀秀不见了,他爹娘正着急呢。您过去瞧瞧?”
“不见了是啥意思?”爷爷问道,同时向秀秀家走去。
秀秀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小夏,不怕你笑话,那个时候我十六七岁,可经常梦见她呢!于是我也急忙跟着去。
王叔在一路上把情况说了,原来秀秀昨天下午就出去了,说是到邻村找好姐妹小兰说话,到晚也没回来。她爸妈就以为住小兰家了。以前也住过,所以没太担心。今早秀秀爹去接她,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不放心。可发现秀秀根本没到那里去。哪里也找不着了。
到了秀秀家,那里早就围了不少人了。她的好姐妹,邻村的小兰也在那里。
秀秀妈吓哭了,她爹不住的抽烟。不少人说,快去报警吧。
村支书道:“都别瞎吱吱了。李叔来了,听听李叔怎么说。”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这么受敬重,我以为只是因为他年龄大点呢。
爷爷接过秀秀爹递过来的烟,放在掌心磕了磕,说:“支书,依你看怎么办?”
村支书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能报警,因为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不给立案的。我看啊,从我们村开始,大家仔细的找一找。说不定跑到哪个朋友亲戚家了是吧。”
爷爷这个时候转过头,神情沉重的看了看我。然后点头道:“按你说的,你带着人去找。她爹她娘你们留下,还有你,你是秀秀的朋友吧?”
小兰点头称是,一张年轻的脸上挂满了焦虑。
人都走后,爷爷点上烟,深吸了几口,道:“她爹她娘,这事我看要不好。狗垚,你把昨晚遇到的事说说。”
听到爷爷这么说,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昨晚桥下那东西,是秀秀的冤魂吗?
我急忙把昨晚的事说出来。还没说完,秀秀妈就哇得一声又哭出来了。
秀秀爹铁青着脸,许久,才颤抖着说:“李叔,这事该怎么办?”
“拿件秀秀的旧衣服,跟我到桥下看看。”爷爷说。
我们到桥边。爷爷问道:“狗垚,声音从哪里传来的。”
“就是桥底下。”我说。
爷爷让我们呆在岸上,自己下到河边。他先在岸边仔细观察了一会,才蹲到水边,弯下腰。我看到他用手指在水面画着什么,然后把整只手探到水下。片刻间,水面起了微小的波澜。
爷爷转过头,神色凝重道:“果然有东西!”
忽然,水面像沸腾了一样剧烈地翻腾着。爷爷身体往后倾,两脚用力蹬着地,似乎水下有什么拉住了他的手。
眼看爷爷就要被拖进水里了。我急忙跳到岸边拉他。谁知道身体刚一接触他,马上像触电了一样,一阵发懵,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好爷爷一把把我推开。我倒在地上,身体虚脱了一样无力。只见爷爷用另一只手不断翻滚着水面,把水面翻出来一个漩涡,然后在水下快速地画着什么。水面陡然平静下去。爷爷因为太用力,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回到岸边,爷爷已是满头大汗。秀秀爹点了烟给他。抽了几口,爷爷说:“桥洞子下面,有一片脚印,有些草也被折断了。说明有人在那里做过什么。还有,这水里有个厉害家伙。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
爷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秀秀爹和秀秀妈苍白悲伤的脸。然后说:“把衣服拿来!”
爷爷把秀秀的旧衣服铺开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来一点血红的朱砂在手指头上,然后在衣服上画了个乱七八糟的图案。
小夏,当时我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我一直以为爷爷只是一个木匠。一个很优秀的木匠。他能只靠榫头做出来滚圆滚圆的车轮。但我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些事……过了很久以后,爷爷才给我说明这一切,才肯把这些本领传给我。
爷爷把画好了朱符的衣服包裹起来,然后轻轻走到岸边,把衣服一点一点的浸入水中。只余一条袖子紧紧攥在手中。
马上,我闻到一股焦臭焦臭的气味,就像放了很久的臭鸡蛋一样。那件团成团的衣服在水里开始抖动起来,并且发出刺眼的光,虽然是大白天,还是感觉眼睛被刺痛了。
爷爷对着水面说:“你是秀秀?”
那衣服团在水里翻腾着,像是一条被困住的鱼。臭味越来越浓,我简直要吐了。
这时候水面竟清晰地显出一个字来:是!
秀秀爹和秀秀妈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口中有气无力的说着“秀秀,我的孩子……”
我和小兰架住他们。
爷爷又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水纹又清晰地出现一个“杀”字。
爷爷急忙问:“是谁杀了你?”
我瞪大眼睛盯着水面,看到水纹颤抖着,还没有形成一个字,只出现了一道横。这时身后响起喊叫声。
“李叔,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扭头看去,是王支书带着许多人正跑过来。
回过头,却看到水纹大乱。刺眼的光一阵强过一阵。那团衣服竟然渐渐升到空中。
爷爷急忙把衣服拉回来,打开结,将朱砂符涂掉。顿时水面平静,臭味也消散了。
爷爷后来告诉我,水里的鬼魂跟鱼一样,离了水,就会灰飞烟灭,连投胎的机会也没了。那样太残忍。
支书带着人跑到岸边。我注意到他脸色发青,嘴角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担心什么。
“李叔,临近村子都找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喘着粗气说道。
爷爷摆摆手,说:“不用找了。报警吧。”
报警之后,果然在桥底打捞出来秀秀的尸体。
这中间,爷爷回到家,让我把小兰叫来。小兰来后,爷爷对她说道:“你也看到了,秀秀怨气很重。如果让她含冤而死,恐怕我们整个村子都不得安生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有什么秘密吗?或者烦心的事?”
小兰的脸色一直因为担忧和害怕而苍白着。
她嗫嚅道:“秀秀只有一件事可能你们不知道,就是她和你们村王鹏处了对象。”
“哦?王鹏?王……”爷爷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在想水面上最后浮出的那一横。
“对了,最近几次见秀秀。她说有个人总是骚扰她。我问她是谁,她又不说。”小兰补充道。
“有没有说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爷爷追问。
小兰思考了一会,答道:“那人可能挺可怕的。听小兰的意思,她不敢得罪他。”
爷爷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他脑海里在搜索着村里的这样一个人。
“必须要找出凶手来,不然我怕会出事!”爷爷道。
依靠警察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不相信这是一起谋杀案,只简单地归结为失足落水溺亡。
小夏,你看,虽然我们的社会有很多事要靠他们来处理,社会的公平也要靠他们来维持。可总有一些地方,一些黑暗的角落,是警察无力触及的。往往不公平不合理的事就发生在这些角落里。所以对于爷爷后来的处理方式,我也是赞同的。
秀秀入土后,村口那座小桥变得十分不太平。经常有人听到我听到过的那种怪异哭声。还有一些家畜,飞鸟,往往莫名其妙地淹死在那里。
这期间爷爷一直在暗中调查着。我也跟着爷爷调查着。我发现王鹏有很大的嫌疑。因为自从秀秀出事后,他从来没有露过面。有次我找借口到他家,发现他一副面容憔悴,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把发现告诉了爷爷,谁知道被训斥道:“没有证据之前,不要胡乱猜测!”
爷爷又说:“这件事总会被解决的。”
爷爷又独自去过几次桥下,想再次跟秀秀沟通,可都未果。
到最后,爷爷终于采取了看似很残忍的一种做法。但我知道爷爷是对的,公平和正义总要有人来维护。
在一个月圆之夜,爷爷将桥底之水洒遍村子每一个角落。这件事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知道一定是爷爷做的。爷爷对鬼的同情,远远大于他对人的同情。
第二天,村里有一个人死了,一个人疯了。死了的人是王支书。据他老婆说,半夜十分,他突然发了疯一样跑出门外,跳到井里了。
疯了的人是王鹏。王鹏也是从半夜开始疯的。他的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后来,人们从他的自言自语里发现了真相。
原来王支书人面兽心,想要占有秀秀,但秀秀不从。王支书不知怎么知道了王鹏在和秀秀处对象,于是就用全村唯一保送大学生的名额和王鹏做交易,让他促成这件事。王鹏就把秀秀约到桥洞下,想把秀秀说服。谁知道秀秀大骂他一顿。这个时候躲在一旁的王支书冲上来,要强暴秀秀。秀秀大喊大叫。他们便把她推到河里……
小夏,我小时候刚恢复高考不久,那时候大学生金贵。一个农村孩子,如果能上了大学,就是一辈子荣耀福贵。
王鹏就为了这荣耀福贵的幻想,把秀秀害了,把他自己也害了。
那一夜后,桥洞里就安静了。爷爷告诉我:“鬼的戾气其实都是怨气,怨气一消,戾气也就消了。戾气消了,也就可以老老实实托生去了。”
我想秀秀现在差不多又是一位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希望她这辈子能过得好!
夏说:人心之可怖,由此可略见一斑,而可怖之缘由,略可归结为二:一则名利,二则性事。坠于名利者,头眩脑昏。沉迷周公之礼者,神燥心狂。慎之!戒之!
嗟乎,亦叹曰今日之大学生,如王鹏之流者,何其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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