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自拍
暮春次末，春分初望，我爬到高高的山头，外公，我来看你了。
前年的八月，是我脑海里最无法接受的八月，以至于一提到这个月份，我都会突然伤感，恍然间懂得，单纯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只是因为有了不了触摸的记忆才变得分外伤感，怀揣着故事的人，往往更容易流泪。八月，你躺在病床上，用尽全力的保持呼吸，从医生说的七月又熬了几天，直到三天后，你流下最后一滴泪，它无声地滑落进耳窝里，隔绝了空气，之后，你再也听不见我们的哭泣和挽留。
今年清明，外婆还是不敢去看你，她怕她又会像你走的那天那样哭的喘不过气来。去看你的路上，走过油菜花开的闹哄哄的田野，看见你穿着老旧的中山装，扛着锄头，弯着腰，阳光下你的脸蛋红通通的，白白的头发上有一层薄汗，你一抬头，撞到了来催你回家吃饭的我，满是老茧的手上拿着刚摘的青菜，说着，新鲜，好吃，给你。你身后的村庄笼罩在薄薄的炊烟里，阳光洒在你身上，空气里蛰伏着蚕豆花的甜香，我接过你刚摘的青菜，拉着你的袖子，拖着你回家，要不然外婆又该责怪我没有把你拉回来。
你走的那天，我的回忆里只有夏天那经久不衰的炎热和一路不停歇的跑去看你时不规律的心跳声，舅妈说你被放进了冰柜，不然会放不久，你的脸上不会红了，苍白苍白的，你的手不会动了，冰冷冰冷的，我听了突然有点心疼，你真的走了，不然你在冰柜里多冷啊。在每个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你忍受着药水的蚀心之痛，你知道自己老了，动不了手术，我和爸妈，外婆，还有你，只能眼看着下不了地，吃不下饭，起不了床，说不出话，你越来越瘦，越来越小，大大的病号服在你身上和袍子一样，一张单人病床你就占了一半的位子，佝偻着，你甚至都开始慢慢地开口叫不出我的名字，你以前我的手和我说过，你永远不会忘记我的，一想起，回忆就翻天覆地的袭来，喉头滚烫，泪水不受控制地流。
现在，我站在开满小白花的草地上，你睡在开满小白花的坟墓里。我们离得很近，可是我接不到你和我回家吃饭了，我不能接过你手里特地给我摘的小青菜了，不能攥着你的袖子拉你回家了，外婆再也不会因为我没有接到你责备我了。
回去的路上，又一次从你以前种地的地方走过，忽然想起你以前握着我的手在练习本上教我写字，想起我带着各种好吃的零食往你嘴巴里塞，想起我拿着手机和你玩自拍，想起你每次语重心长地和我说碗里不可以剩饭，哪怕一颗，还想起来我高考那天你在为我祷告，考的好一点，还想起你在田里我来催你回家吃饭，你就坐在路边那块石头上，倒灌进鞋子里的泥土。然后嘴上说着好，马上回去，却下一秒又拿起锄头锄地上的杂草。这些，你都还记得吗，爸爸来看你的时候和你说，你参加的基督教协会在山下开会呢，然后就沉默了，你没有办法回答了，我们，留下的只有慢慢淡忘的回忆，之后都变成了空白，外公，你会托梦吧，我们都很想你呢。
外公，我们来自拍，看这里，这是我和外公最后的一张合照了，我还手空删了许多，我现在的手机，再也不会轻易删除我和家人的照片了，多一张，我就感觉多了份想念，照片里，你坐在床上，看着手机，呆呆地看着手机，你八十多岁了，脸色红润，身板硬朗，那时候的没有经历过死亡的我想，你一定还会陪我很久，不曾想过其他的什么，可是，却不知道你走的那么快，都没有让我和你留下更多的回忆。
你走之后，我一直觉得你还在。每一处田头，每一条回家的路上，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起你，正扛着锄头迎面向我走来。上坟回来的路上，我走在最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不用送了，快回去吧，外公，你听到了吗？
你信上帝，信基督，那么，我想向上帝许愿，外公，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像在人间那样。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什么好喝的都留给我妈，要多为自己想。我的内心还是相信神话，相信真的有天堂，所以你一定住在那里，天天看着我们，化成风，化成雨，像曾经那样的庇护着我们。几十年后，我们重逢，你还会笑话我看着你的离开哭鼻子呢。
生命总是离开和到来不断重复轮回，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你走了，可是我们仍然记得你，记得你的笑，你的好，记得曾经的拥有。
有人说过， 一个人真正的死去，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记得他的人离开的时候，所以，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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