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每次翻过一座大山、走完一条泥泞小路，回到村口时，总会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孙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孙子”不是骂人的话，也不是叫的我，而是我的姑婆在呼喊他的大孙子赵秦。赵秦是我的表哥，虽说比我年长一岁，但和我是同班同学。因为学校离家远，基本上只有放长假我们才会回去一次。
表哥从小就失了父母，一直和乡下的爷爷奶奶一块住，可自从他爷爷赵老头也就是我姑公去世后，表哥就一直嚷嚷着让奶奶搬去城里，那时我和表哥刚念初中。姑婆自然是想去，一来可以照顾孙子，二来可以体验体验城里人的生活。但一想到如果自己走了，姑公的魂魄万一哪天回到家，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那得多伤感啊！于是姑婆打消了去城里的念头，一个人守着那个风风雨雨住了几十年的破房子。
以前姑公在的时候，财政大权是掌握在他手里的。除了这一辈子攒下来的不少钱，姑公每个月还能领到国家发的退休金，在村里也算是鲜有的腰包鼓囊囊的人物了。每次表哥跑到他跟前喊：“爷爷，卖老冰棍的来了！快点给我钱！”“爷爷，爷爷，卖糖葫芦的就在门口，快快快，他一年才来一两回！”“爷爷，快过年了，您给我买把电子枪呗！我的小伙伴都买了呢！”
可惜的是，表哥每次都被姑公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他这小小的请求。后来，他就转换思路管奶奶要，姑婆自然是走到姑公面前轻言细语地讨钱，结果面临了和表哥一样的尴尬结果。于是，姑婆换了招数，像一个强盗似的从姑公口袋里抢出几毛钱来递给了表哥，然后面带微笑努着嘴，示意他快跑。
这样的时光没过去多久，姑公就撒手人间去了天堂，表哥没有一丝悲伤的情绪，亲戚们都骂他是个冷血动物，倒是姑婆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是安慰起他来：“小秦啊！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对爷爷的离世感到难过，因为你怨他，怨他对你不好，舍不得给你花钱！可你仔细想想，他把钱死死地拽着，难道是要带着一起入棺木吗？肯定不是的！他还不是想着家里的吃穿用度和你的学费、生活费都得他一人担着。他知道奶奶年纪大了，也赚不了什么钱，而你的求学之路还长着呢！ ”
姑公走了，他所有的钱财自然是进入了姑婆的囊中。表哥每次缺钱花的时候，就会寄一封信回去，信上面只写了三个数字——500，后面还用红笔画了一张“毛爷爷”的人民币图案。
见他好不容易寄封信回去，却连一句问候姑婆的话都没写到，我就吐槽他：“我说赵秦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姑婆含辛茹苦把你带大不容易，怎么只顾着要钱呐？你就不会问问她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然后再写一写自己在学校里边的情况呀！”
“这还用你说，要是她识字的话，我早就写了！”
“不可能吧！我以前还听到姑婆读文章来着！”
“那是我爷爷在教她，教完之后她就忘了，后来我爷爷也就不教了！”
“那即使姑婆不识字，邻里周边的村民难道都不识字吗？”
“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
“我看你就是给自己在找借口！”
“随你怎么说吧！”
于是，表哥每次寄回去的信都一模一样，直截了当！不过到了后来，表哥寄信的频率由以前的一月一次变成了两月一次，因为他申请到了学校的贫困助学金。
姑婆每次收到表哥的信后都欢喜得不行，可每次打开信封看到信上都没写过一句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尽管如此，姑婆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把信给收好，然后从衣柜的秘阁里取出一沓钱，抽出几张，用小红纸包着寄到学校去。
有一回，姑婆在村里的后山摘李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村民建议她去大医院看看，她心疼钱没去。一位好心的大叔给她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几天吊针后，姑婆勉强能走路了，可她总觉得自己大限已到，时日无多！
于是，在一个天色微亮的清晨，姑婆提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带着一千块钱去了学校。姑婆带着个花边草帽步履蹒跚地走在校园里，路过的学生对她指指点点，有的在议论，有的在嘲笑。
表哥见到姑婆后心情很是愤怒，连忙把她拉到了一边：“你来学校干什么啊？”
姑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委屈地说：“我来给你送生活费，顺便给你带了点鸡蛋！”
“生活费你寄过来不就行了吗？还有你拿这鸡蛋来干嘛啊！”
“家里的老母鸡前几天死掉了，我寻思着就给你煮了一些鸡蛋带了过来，你不是最爱吃奶奶给你做的茄子炒鸡蛋了吗？这大热天的，菜肯定是带不了，不过这鸡蛋还是可以带的！在这里应该吃不到土鸡蛋吧？”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钱给我，鸡蛋你拿走！”
姑婆叹了叹气，无奈地又把鸡蛋拿回了家。
没过多久，表哥收到一封信，是姑婆寄来的，拆了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白纸，彻彻底底的白纸，上边一个字迹都没有。表哥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一起身，全然不顾任课老师的怒喝，走出了教室。继而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心想姑婆一定是出事了，因为她以前从没给自己寄过信。
打开家门的时候，表哥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他发现姑婆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嘴唇干燥还裂出了口子，原本瘦削的身子如今看起来更是骨瘦如柴。她孤立无助地躺在那里，嘴里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那声音仿佛是在说：“阎王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快把我带走吧！”
表哥失声痛哭地抱着羸弱的姑婆，嘴里喊着：“奶奶，我回来了！”
姑婆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孙子回来了，脸上立马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急喘着气说：“水...水！”
表哥把屋子找遍了也没找到水，就去了村里不远处的赤脚医生家，着急忙慌地把他请了过来给姑婆看病，走的时候自然没有忘记要了一碗白开水。
几天后，姑婆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那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表哥一定要带姑婆去大医院看看，否则旧疾复发，那时就不知是否还能幸免于难了！
如果是以前，表哥肯定不会把医生的话放在心上，可他一想起姑婆前几天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后，心里立马就决定带姑婆上大医院。结果无功而返，因为大医院的医生说想要根治，就得做手术，费用得十几万。表哥求亲戚问朋友，最后只借到了一两万块钱，显然是不够做手术用的，于是表哥只能含着眼泪，把姑婆从大医院接了回来。
几个月后，姑婆走了，表哥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村里一位八十岁高龄的老爷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参加过的丧事可以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可从来没见过哭得这么厉害的！”
其实，只有我知道，表哥并不只是因姑婆的离世悲痛而哭，还有一股强烈的自责感包含在里面，其一是对爷爷的误解感到自责，其二是对奶奶深情的辜负而感到自责。
我看着表哥悲痛欲绝的面容心里也是伤心不已，他目光痴呆地对我说：“表弟，从今以后，哥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我连忙反驳：“怎么这么说呢！这不还有我吗？表哥，我跟你说啊！以后，表弟家就是你家！表弟的亲人，就是你的亲人！”
“谢谢你，表弟！这从前呐！总觉得时间很慢，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陪伴！渐渐地才发现，很多人都在你习以为常的忽视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很多事，都在你漫不经心的拖延中，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了！”
见表哥如此伤心，我也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后对他说：“表哥，我请你吃大餐去吧？镇里新开的一家海鲜餐厅还不错！”
“不去！”
“那请你去看许巍的演唱会吧！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不去！”
“为什么呀？”
“以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去世界各地吃喝玩乐，以为那将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后来才知道，吃遍天下美食，也不及奶奶炒的那碗茄子鸡蛋让我食欲大增；听尽天籁神音，也不及奶奶翘首以盼时嘴里的欢声呐喊让我感动至极。有一种味道，以后再难尝到；有一种声音，此生永难寻觅！”
后来，表哥在半工半读的状态下念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直至参加工作多年，无论他辗转于多少个大城小市，身边总不忘带一个箱子，里面有姑公和姑婆的相册、笔记本、老花镜什么的，其中还有一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和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表哥说这辈子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比这个箱子还珍贵的了！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本文正在参与从心，遇见幸福 | 一次可以朗读与听见的心理专题征文，你也来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