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这些很秘密的事，为什么你肯告诉我？”和林雪第二次见面时，我问她。
林雪淡然一笑，并未急着作答。
我算是一个对人很缺乏好奇心的人，但是依旧止不住对林雪感有兴趣。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她身上拥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如果一定要用语言去描述，大概是——眼前的人明眸皓齿笑容温暖，但你却能从她笑得弦月般弯弯的眼睛中捕捉到丝丝疏离冷漠，可是，你又能感受到她心底的温暖善良。
“为什么肯告诉你？嗯，这是个好问题。”林雪慢慢说：“ 那我可不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酒和故事’这个项目呢？”
“喜欢喝酒，喜欢写文，想了解与自己过往的世界所不同的世界，与过往的人生所不同的人生。”我真挚地向她解释我想做“酒和故事”这个项目的初衷。
“嗯，明白了。那我回答你的问题——有些人，有些事，不想忘记，可是自己的文笔又不足以支撑自己去把这些都写下来，所以，在那样一个偶然的想要做这样一件事的时机，看到你发起的‘酒和故事’这个项目，说要找一些愿意分享人生经历的陌生人，在一瞬间，便决定了联系你。”
“明白了，谢谢你的信任。”
“也谢谢你，替我记下他们。”
“上次分开时，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当然，你问我，遇到过什么样的黑暗的事情。”她微微一笑，“不过，我可能还是不那么着急去讲这部分的事情，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和着急，可以吗？”
“当然，你讲什么，我便听什么。”
“好。”
“今天想跟你讲的，与‘死亡’有关，这也是促使我最终从医药代表这个行业离开的最重要的原因。”
林雪说，她永远记得，那个中午，当她得知一个可以说与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离世时，她在医院的大门口泪流满面的画面。
那个人，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他离开世界那年，才二十一岁。
那个时候，林雪自己，也才是二十一岁的年纪。
林雪知道他，是通过X主任，他是Z市市立医院血液科（在有的医院叫肾内科）的老大。
有一天去血液科拜访时，X主任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孩，是血液病，持续高烧，尝试了几种抗生素都，没有效果，外企的国企的，最顶尖的抗生素都试过了，包括林雪所负责的有号称抗生素王牌的那款抗生素，都没用。
那个时候，医疗行业面临一个很有争议性的问题——国内医院抗生素使用泛滥所带来的耐药性问题。林雪说，因为时间久远，不知道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样的用词是否准确，但是大概是这么一个说法。抗生素泛滥这个问题，不可否认，有一部分原因归于各制药企业从企业收益角度出发所进行的反复宣传和推广。
说到这里，当然无法避免不去探讨另一个具有争议性的问题：那时作为朝阳产业的医药代表这个行业，它存在的意义——
一方面，制药公司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等进行研发生产的对某种疾病有效的产品（药品），如果没有医药代表在一线进行宣传推广，架起制药公司和医院之间的桥梁，去与一线的医院医生进行沟通，那么如何能保证新药可以尽早到达那些受某些疾病困扰的病人群体呢？在目前的体制下，这个问题可以解决吗？没有医药代表的话，谁来承担起这一沟通的桥梁的角色呢？从这一角度去看，无论外界对于医药代表这个群体怎么看，他们都为医疗行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另一方来讲，医药代表是归属于各家公司的，公司的本质还是商业，商业最终追求还是利润，那么，为赚取利润，就会有各家公司的竞争，在竞争过程中，难免过度宣传推广，一定程度上影响医院的用药环境。
“这二者之间的那个平衡点，很难找到。”林雪分析一通之后，这样说：“哪怕是今天，我觉得也没完全找到。或许主管部门有尝试制定某些制度去进行管控，但效果如何，不好评价，毕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回到前面讲的那个男孩子身上，林雪接着说：“听X主任说我的那个王牌抗生素用了也效果不大，我心里真是着急，为那个男孩子着急，这款王牌抗生素在当时已经是国内公认的最好用的抗生素，可以说也是不到危机关头不会轻易使用的，单从抗生素的角度去说，可以说如果这款王牌抗生素用了都控制不了病情的话，后面已经很难有什么抗生素可以起作用了。”
好在，林雪所在公司当时有一款新的抗真菌类的抗生素——在北京、上海、深圳那些一线城市的大医院，这款抗真菌类的抗生素的使用效果已经得到了实践证实，挽救了不少的生命；而在Z城这样相对较小的城市，则是刚刚开始步入市场。
这款抗真菌的抗生素，林雪说，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主打的一点是——在那款王牌抗生素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就用这款抗真菌的抗生素。因为刚入市场不久，它还有一个天然的优势——至少不必担心耐药性问题。
但是，使用它有一个很高的门槛，那就是它的价格，非常高，单是一支抗生素的单价就在两千元左右（具体价格因年代久远林雪说已记不清），而且需要每天持续使用。新药，也不在医保范围内，这样的价格只能由病人和家属全部承担。初步估计，初期几天的医药费就在一万左右。
X主任之前参加过林雪公司的学术会议，也与同行进行过有关这款抗真菌类抗生素的交流，当时从医院的用药经验来说，还有比较有利的一点是——X主任所在的Z市市立医院的ICU有比较成熟的该款抗生素的使用经验，X主任与ICU那边的主任有过交流，所以从使用效果上来说，对这款抗生素有很大的信心。
综合考虑之后，X主任考虑使用这款抗真菌类的抗生素，当然，前提是需要获得病人家属的同意，价格高，不在医保，且谁也不能知道这笔钱花出去之后如果没有效果又怎么办，而，大多数患重病的人的家境又都一贫如洗。
“就算到今天，我们大多数人，难道不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点不敢病吗？唉。”林雪叹一口气。
林雪记得那个男孩子的父亲，她在科室里有看到过，那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瘦很瘦，皮肤黯淡，低着头，沉默寡言。
林雪想要救人，对，非常急迫地想要救那个和她同年纪的男孩子。
她立即，打电话给她的主管H经理，问，是不是可以为那个男孩子申请免费使用那款抗生素。
公司是有这样子的政策的，对于这款新入市场的抗生素，可以为病人申请免费使用。
H经理立刻就指导林雪如何操作，总之，很快，就为这个年轻的男孩申请到了四支免费的抗生素。关于这个数目，可能有偏差，林雪说她确实记不清了。
很多年后，与H经理再谈起这件事时，H经理告诉林雪：“其实，按公司规定，只能为每位病人申请一支进行使用，多出来的那几支，是不允许的。”
林雪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H经理为了救那个男孩子，通过灵活操作，想办法多拿到了几支。
林雪之所以觉得很幸运的原因之一，是她总能遇到善良的人，特别是在她初入职场的日子里，她能遇到如H经理这般善良的人。这，很难得。
关于这段回忆，到底是怎样一个发生顺序，林雪已经记不大清——大概是，那天拜访之后，X主任与那个男孩的父亲进行用药沟通，那个男孩的父亲考虑了两三天之后，才同意用药；而，申请到免费的抗生素，可能也是在那两三天里。
用第一支抗生素时，她听说，那个男孩的体温降下来了。
第二天，体温也继续下降。
就在她以为奇迹出现的时候，有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去科室拜访，是一个上午，她坐在科室医生的集体办公室里，和其他医生围坐在一张大长桌子前面，听到他们说：“你知道吗，那个男孩，走了。”
像被一记突如其来的闷棍打中，林雪愣在那里。
讲到这里，毫无预兆地，坐在我面前的那个人红了眼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那样悄然滑落。
“我木然地走出那个医生办公室，走出住院部大楼，走出医院大门口，然后，就在那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中，失声痛哭……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一个和我一样年纪的二十一岁的男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当时真的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坚决地劝X主任去说服那个男孩的父亲一定要用那款抗生素。如果我坚决一点，也许可以救他。”
可是，很遗憾，人生，没有如果。
（纯属虚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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