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一直好奇的医药代表行业的黑暗面的问题，在我们第三次见面时，林雪终于肯告诉我。
她说：“当时决定离开那个行业，很多人问我原因，我只说有新的职业发展方向，真正的原因，从未跟任何人讲过。任何事情，它的发生，都不是单一事件引起的。我的离开，我想，大概是受到以下这些事情的叠加影响吧……”
死亡。
就像上次见面时说的那样，医疗代表这个行业，天天泡在医院，除了和医护人员打交道，也常常需要站在病患和家属的人群中，等待。
在我们上次见面时，林雪所讲的那个二十一岁因血液病病逝的男孩子，她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地直面死亡，尤其是在努力之后，那样年轻的生命还是会消逝，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她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犹如跌落谷底。
在她负责抗生素产品期间，有一个科室是她常去跑的——ICU，也就是重症监护室。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旧清楚记得那天，当她在Z城市立医院的ICU门口等候Q院长见面时，从ICU里面推出来一张病床，病床上的人盖着白布，只露出来一双脚，青白色的脚，然后，ICU门口的人群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哭泣的是那个逝去的人的家属们。
除了她记得深刻的这两位早已逝去的人，还有那些从医护人员日常聊天中听到过的她没有见过的病逝的人。
所以，每次提到医护人员这个行业，尽管林雪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但她打心底里对他们的留存着几分佩服的。他们，需要，常常去面对、去接受，他们竭力救治过的病患最终还是会死亡。
压力。
压力，来自多方面。从事过销售行业的人员，大概才能真切理解。
行业不被理解的压力，比如，在那两年里，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医护人员问过她：“你一个大学本科生，为什么来做这个？”这个问题的背后，是心理上的低人一等的问题。销售销售，总需主动去维护人际关系，总需求人办事，低声下气的时候多了去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为五斗米折腰呢？到今天，不少医院还贴着“医药代表禁止入内”的提示吧。
销售指标的压力，每个月完成多少，每个季度完成多少。已经完成多少，还需要完成多少，还有多少指标每完成，该怎么完成，各家医院怎么分配，各个科室怎么分配，怎么去谈，拿什么资源去谈……每天醒来，都需要面对这些问题。
身体问题，一个是在市场区域内的时候，每天都要往医院跑，医院是各种疾病病菌最多的地方，如果身体素质不好，其实很容易感染上一些疾病，此时其一担忧；还有一样，无法回避的是，应酬喝酒带来的问题。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宴请科室所有人，二十出头的林雪需要照顾在场的所有人，带头活跃气氛，所有的酒都来者不拒；还有公司的团队会议上，特别是小团队的晚餐，所有销售聚在一起，也是喝喝喝。几乎没有哪次喝酒她是不跑到卫生间吐了一次又一次的，吐完又继续回到餐桌，觥筹交错。长此以往，林雪的肠胃伤得很严重。在从事医药代表之前，林雪滴酒不沾。
还有来自同行的竞争压力。除了你自己，你的竞品公司的医药代表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们会告诉你，你的市场这块蛋糕，随时可能重新切割，你的客户也随时会变成我的客户。没办法，说到底，这是生意，除了与客户的情分，最重要的还是“利”字。更何况，医药代表中有许多关系过硬的人，这个是医院院长的儿媳妇，那个又是科室主任的亲戚，天然地便有碾压性的优势。
公司的淘汰机制。非医药背景出身的人，从事医药代表工作，尤其艰难。公司经常组织医药代表的培训，考试考试考试，考试不合格也有可能被淘汰。当然，还有前面提到过的销售指标的完成问题，市场分给你，无论市场基础如何，完成不了指标就是你的问题。
客户给到的压力也很大。林雪记得，那次她去拜访呼吸科的副主任，不知为何被那个Z主任从科室里骂出来，当着科室所有人的面。她完全懵了，站在医院某个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望着外面的世界，默默流泪了很久很久。维护客户是这样的，必须时时刻刻惦记着，过年过节少不了问候，有公司发的小礼物时要记得去送，有一些重要的会议资源时也想着。
也许还有其他的压力，但是林雪暂时记不起来了。
“压力能有多大呢，这么说吧——有一段时间，我转到Z城市场时，租住在医院旁边的家属楼里，我租住的那栋医院家属楼一墙之隔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压力过大造成精神有些崩溃，有一天中午午睡，我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走到我的房间里，慢慢靠近我……还有，那段时间，我没办法闭上眼睛休息，一闭上眼睛，周围就会浮现出很多鬼怪，特别恐怖。”
“出现了幻觉？”
“是啊。”
潜规则。
前面说到对医护行业的人们感情很复杂，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接下来讲到的这件事。
有一次常规拜访，林雪到老干部科拜访那里的主任医师。老干部科都是一些静养的老干部，相对于其他科室没有那么忙。那天林雪坐在那名主任医师的诊室里，带去一些公司那段时间发的小礼物送给他，然后闲聊。这时，那名医师突然，伸手握住林雪的手。林雪心里吓到了，从来没有想到过眼前的这个主任医师会是这样的人，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得当，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她的客户，得罪不起，她也只能尽快结束拜访，从主任医师的诊室出来。
还有一次，医院的院长组织了一个联合的科室会，其实是年终了宴请他的心腹科室。那个联合科室会的举办，林雪是在科室会举办到快结束时才临时得到通知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林雪是那个被叫去买单的。林雪抵达饭店时，其他两家公司的医院代表也在现场，但，最后是林雪买的单。
也是在那次联合科室会，散会之后，林雪去住酒店，因为那家医院不在她的base地，她是出差。在回到酒店之后，她接到三条手机短消息，分别来自三个三十多岁的男大夫，意思都是一样的，问她在酒店哪个房间。哈，真是讽刺。因为吃饭时，聊起过她出差住在哪家酒店，担心这几个大夫会直接到酒店前台问她住哪间，林雪匆忙联系了当天也在该城市出差的一位医药代表姐姐来陪她同住。短信自然是不能回复的，但又不能不回复，所以，第二天清早，林雪离开那个城市时，才发短信回去，说前一晚休息得早，才看到短信。
记得还有一次，林雪邀一个重要的客户到外地参会，是某个科室的主任。在外地的那天晚上，在客户的会议部分结束之后，公司组织内部培训，正在参加培训的林雪收到那个科室主任的短信，说，他住在哪个房间，让林雪到他房间聊点事情。林雪吓到了，那时年轻，也不知怎么处理才好，便把短信给她的主管H经理看，H经理告诉她，回复“公司培训会到很晚，请主任先休息，第二天见面再聊”。这件事才算过去。当然，后来，回到市场当地，那个主任对待林雪的态度便完全变化了。
也是这个科室主任，后来还办过一件事——他入住酒店的赊账单据，让林雪去给他结账。酒店是当地的酒店，所以肯定不是和他夫人去住的，那是和谁呢。当时在传这个科室主任和一个年轻的医院代表姑娘睡过的事，看来是真的了。
再说起医药代表常需做的一件事——查库存。除了大部分日常常规维护的库房，有的库房查库存直接明码标价，一次给多少多少钱的。
当然，以上提到的潜规则，只是少部分医护人员而已，大多数人，都是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没有那些事的。
“遇到这样的事，最主要还是看自己，自己有分寸就好。别的人要做什么，整个大环境是那样，也是我们管不了的。只是，久而久之，对医药代表这个职业有些失落罢了。”
职场规划。
“从长期职场规划来讲，我发现，我也不适合当医药代表。”林雪说：“基本来说，你能看得到的你的主管，主管的主管，主管的主管的主管，便是你的职场天花板，也是你未来的样子。”
她讲到她的主管H经理，只是负责一个区域，便需要常常出差，一个月能有两三天在家就不错了，根本没有什么时间陪伴家人。
还有一个公司的女性领导，给林雪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是林雪所在公司的华北区总经理，什么概念呢，公司华北区的所有产品线都归她管。林雪和华北区总经理有过一次很近距离的接触——那是公司年会，所有华北区的主管和代表齐聚一堂，华北区总经理自然是大家重点“照顾”的对象，这位总经理那天便喝了数不尽的酒。不知为何，最后回酒店时，和总经理坐同一辆出租车负责照顾总经理的任务便落到了林雪的头上。林雪记得，在出租车里，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那位总经理默默流泪了，那样辛苦的样子，让人心疼。
林雪发现，她不喜欢出差，她只想更多的时间留给重要的人，陪伴家人。
而且，销售这份工作，潜移默化中，对她的影响非常大，把她折磨得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个她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
“离开太久，能想起来的其实不多了。”眼前的林雪叹了一口气，“唉，现在讲起来，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可是啊，当这些事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你才会明白……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林雪微微一笑，“不后悔踏入过那个行业，也不后悔离开。”
“谢谢你肯这么直白告诉我这些黑暗面。”
“你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特别是那些想要进入这个行业的人，哪怕是有些微的影响，让他们可以更全面地考虑抉择，都是好的。其实黑暗面那个行业都有，我们自己如何调整好心态去面对，才是重要的。”
“是啊。”
“今日到这里吧，讲了这么多，精神有些不济了。”
“好，再见。那我们再约。”
“好啊，下次啊，我给你讲些医药代表这个行业的温暖的事吧。”
“一言为定。”
（纯属虚构&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