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面包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心里真正松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能在永珍过个新年了,天知道我一天前还在为自己如何一天跑完一百八十公里而发愁呢。
就在昨天,我长途跋涉穿过几个小镇,跑过一片片农田,翻过好几座高山,最后在一片峡谷中疾驰而过抵达万荣,一座离首都万象有一百八十公里远的城市。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了,而我的计划是明天到万象去,和那里的华人一起过除夕。
当我在一家中国人开的烧烤店里就餐的时候,我问自己,一天时间,我能跑完一百八十公里么?答案是,除非我给自己的自行车装一门火箭炮。最后我下了很大决心,决定放弃这个骑行方案,转而选择依靠公共交通系统来实现位移。
我瞅了一眼膘肥体壮、正坐在那里搞直播的老板,决定过去打听一下情况。胖老板一边做着直播,一边对我说到,我最好不要选择火车,因为很难抢到票,当地人去首都,多半都是做面包车拼车。离这里两公里外有一个亭子,在那里每天都会有车去往万象,一个人就是11万,加量车也就再加两万就够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行装骑车出发,车子七拐八拐,在一个大型停车场门外,我终于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亭子,亭子旁边的马路上,正好停着两辆面包车,几个中年男子站在那里,背着手闲聊。
“谁是老板,有没有车到万象去的?”我问到。
几个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一个穿着格子衫牛仔裤的男子回答说,“就是这辆,九点出发”。
“一个人多少钱?”我继续问道。
“十一万”,对方看了看我,抿了抿嘴,说到。
嗯这和我昨天打听的价格一样,看来这个老板还算实诚。
“你看,我还有辆车,我想把我的车也运到万象去”。我提出要求。
“车和人一样,再加十一万”,对方很随意的说到。
“十一万?不是吧,不是说两万么?”我不想做待宰的羔羊,试图讨价还价一番。
“不行,就是十一万,少一分都不行”,对方态度坚决的回答说。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表示同意。
对方突然就高兴起来,张罗着要先弄好我的车,几分钟后,我的车被送到了车顶上,用一张网紧紧的束缚在上面。
又过了几分钟,我上了车,车子发动了。
我本以为这就要开始走了,却见面包车开始在城市的巷子里兜圈子,每兜一次,就会上来一两个人,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五六次,直到车子里装了至少十个人,已经再也坐不下其他人了,车子才开始驶到马路上,向万象跑过去。
一路无话。三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司机告诉我,万象到了。我下了车,看到那里杂乱无章的堆满了车,站台上则站满了人。看到我,一堆人拥上来,招呼我让我上它们的小车---原来这里离万象市中心还有七八公里远。
我虽然对此心有不满,但考虑到我还有车,随即也就不以为意。众目睽睽之下,车子被放了下来,我一骑上车,大吼一声,丢下那堆刚才还嗡嗡乱叫、现在闭口无言的人,箭一般就往前跑去。
我的目的地是市中心的一家中国人开的青年旅舍,我打算在那里去问问老板,看看能不能在下午的时候找到当地华人,和他们一起共度除夕。
我骑上车,一路都是县道一般的柏油路,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屋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慢慢的,小棚屋变成了两层小楼,两层小楼变成了七八层高的高楼,车流量也多了起来,突突车,摩托车,小汽车,自行车挤满了不宽也不平的马路。路两边也开始有了商户,甚至是政府办公楼,不久,我惊讶的发现路边几座两层小楼上居然插着日本国旗---很显然,那是日本大使馆了。尽管如此,整个城市给我感觉依然是一种走进了中国县城的错觉。
这应该不会是市中心吧?我心里泛着嘀咕,但谷歌地图明白无误的告诉我,这就是中心城区,我离自己预定的青旅只有两公里远了。
随着车子拐进一个安静的巷子,在我的右手边,出现了一座两层小洋楼,青色的门窗,花花草草摆在篱笆围起来的院落里,显得清新别致。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我推开篱笆门进去,一个学生模样的当地年轻男子在前台负责接待。一切都收拾好后,我下楼回到前台问了年轻的前台,店主何在。对方回答说,今天除夕,店主外出采购去了,下午才回来。我再打听当地华人的情况,对方懵懵懂懂,答非所问。
看来只能另谋其他办法了。我这样想着。
百无聊赖的翻着微信,突然,我注意到一个微信名字,陈哥。我恍惚想起来,他不就在万象么?当初在磨憨口岸,他不还邀请我到万象联系他么?
我们是在磨憨口岸认识的。当我搬着自己一人高的自行车要出车站的时候,一个面带微笑、中等个子的男子刚好走在我旁边。看到我一个人抱着偌大的箱子,热情的走上前帮忙,和我一前一后抬着我的车。当他听说我要骑车从磨憨口岸骑到万象的时候,对方很有兴趣地说道,自己就是要到万象过年,如果我到了万象,可以和他联系。这就是陈哥。
哈,真的是峰回路转。我兴奋起来,抱起手机就和陈哥联系起来。刚刚过了十多分钟,陈哥发来信息,“小老弟,你到万象啦,我现在在外面,下午四五点就回来了,到时候去你的旅社接你,正好咱们一起过新年啊。”
很好,一切进展顺利。我坐到外面的桌子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刷着手机。然而,快五点了,却没有什么车来,也没有什么信息来,我有些坐不住了,陈哥靠不靠谱呢?我要不要再去联系几个人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信息发来了,原来是陈哥,“小老弟啊,我朋友听说你来了,要和我一起去接你,现在有点儿事耽误了,大概六点就能到了,你不要着急哈”。好吧,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又过了十分钟,我看到一辆车拐进巷子,停在了旅社门口。不会是陈哥吧。我抬头正要上前打招呼,发现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华裔姑娘,穿着长裙、面带微笑、风姿绰约。我突然醒悟,“你是店主吧”,我开头问道。
“是啊,您是?”姑娘笑着打招呼。
“哦,我是这里的住客。是这样的,我从中国骑到这里,特意想来这里和当地华人过春节。不知你能否给我介绍介绍当地华人的情况?”
“当然可以,咱们进里面详细说吧”。我们来到屋子里坐在沙发上聊起来。
据对方的说法,当地华人大部分聚集在另一个片区,在那里每天会有人舞龙舞狮,很是热闹。
我还要细问,一条短信发来,原来是洋芋,问我到万象没,可以一起来过除夕。
洋芋,是我几天前在西双版纳的车站认识的。当时我正在等着去磨憨口岸的列车,我旁边就站着一个大胖子,带着眼镜,黝黑的脸,显得老成持重。这就是洋芋。和他闲聊了几句,告诉了他我要骑行东南亚的计划。洋芋幽幽的说到,“我一个月前也是骑着自行车从桂林出发,横穿了广西,但广西的路太烂了,我骑了一个月实在骑不动了,就在昨天,我把车扔在了版纳,打算坐火车到老挝去”。“你也辞职了么?怎么也跟我一样到处乱跑?”我好奇的问道,“我还在读博,这不正好寒假,出来散散心”,洋芋有些阴郁的说到。车来了,我们聊了一路,临别相约有缘的话在万象会师。
真的是好巧不巧!
我一边和店主继续攀谈,一边回他,我正在万象,邀请他过来和陈哥一起过新年。
过不大会儿,外面又传来车轮声。我正要走出去,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的就是陈哥了,后面就是他的朋友张哥,高瘦身材,黝黑面庞,面色和善,但两只眼睛看起来很有神采。我们寒暄了几句,不大会儿,洋芋也到了。于是我们一行人告别了店主,浩浩荡荡驶往张哥的临时住所。
“小老弟啊,不好意思来晚了”陈哥笑着说,“我朋友在万象附近有个农场,种火龙果的,今天我们开着车去犒劳那儿的工人,现在才回来”。
“工人是华人,还是咱们当地人?”我问到。
正在开车的张哥叹了口气,“现在都是当地人,我打算过了年回国内去拉人来”。
“怎么,当地工人不好使么?”
“别提啦,这些工人都是好吃懒做,跟国内的人没法儿比”。张哥有些无奈的说,“咱们国内的人只要钱给到位了,加班能给你加到半夜,这儿的人就不行了,它们都还没有觉悟,挣一天钱算一天,说六点下班儿,到点儿就走,给钱都不给你加班儿”。
这时,车子突然左拐,停在了一处店面前面。我们下了车,走进这栋三层洋楼。一楼的大厅里堆满了各种器材,我们来到大厅后,坐在了杂乱的放着各种办公用具的小客厅沙发上,客厅旁边,是一个不大的厨房。陈哥和张哥让我们俩坐着,他们俩就进厨房忙活去了。就听叮叮当当一通乱响过后,不久,俩人走了出来,每个人手里端着一大盘菜,清炖黑猪肉,红烧猪肚。我们一边吃一边闲聊着。
“你怎么想起来要在老挝开农场呢?”我好奇的问道,
“这里物价便宜,土地更便宜,人工费也省”,张哥回答说,“现在很多中国人都来老挝讨生活了,你有没有见过那种卖电器的店,十有八九都是邵阳人开的。在万象,中国人是人上人,干的都是大买卖”,张哥夹了口菜,继续说道,“等我们吃完,咱们去我老婆的酒店去,那个酒店就是中国人办的,在老挝据说有十几家门店了。他们酒店今晚开年会,各个分店的人都来了,很热闹的”。
“你老婆的酒店?你老婆是在这里做什么的?”我问道,
“老弟啊,她老婆在大老板手下当高级经理”,陈哥笑着说。
“大老板不信任老挝人,高层都是咱们中国人”,张哥补充道。
我们吃完了饭,一行四人去往酒店。在后座上,一直沉默的洋芋突然靠近我,低声说道,“我打算明天到泰国去,听说过境要检查携带的现金,专查中国人,每个人至少要携带一万泰铢”。
我当时低声回了一句,“真的是把中国人当成待宰的肥羊了,世界上哪有其他国家的公民会受到这种奇葩的对待”,
他奇怪而沉默的看了我一眼,回答说“这就是我们真实的国际地位。”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以前是没有钱,我们会说,是因为我们穷,所以人家看不起我们,现在我们富有了,为什么还会被人家区别对待?”我有些愤愤不平。
“我也说不好,有人说,一方面是我们之前出去的人缺乏素质,抱团出游,吵吵闹闹,又蠢又无知,还到处炫富,招致当地人的反感和忌恨,一方面就是当下的国际环境了,当前的世界,大家一起来选领导成了整个世界的主流,我们这种选拔任命式的,在那些主流眼里,就成了所谓的反派了。有些欧美人看我们,就跟我们看朝鲜人一样。你看朝鲜,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做不了自己的主,像奴隶一样被圈禁着生活,也怪不得要被其他国家的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
洋芋看了看我,突然说到,“我身上的泰铢不够,也不想在老挝兑换,汇率太低了,这些在老挝的华人应该有泰铢,你能不能帮我向张哥借一点。”
我有些为难,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实在不好意思张口谈论这种事。我因此婉拒了对方的请求。
洋芋不再说话,侧过头看着窗外。窗外,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型拱门赫然矗立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广场前几米高的喷泉正在喷涌而出,音乐声隐隐传来。
“小老弟啊,你们还没有看过老挝的凯旋门吧,就是这儿了”。陈哥突然从副驾驶回头,对我们介绍道。“这个国家,穷是穷,但毕竟还有自己的凯旋门。”洋芋突然低声说了句。
不久,车子绕过凯旋门向左疾驰,前面道路变得宽阔起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路的左边鳞次栉比矗立着一排排高楼,我们的车子停在了其中一座前面,那是周围最高的一座,灯火辉煌,招牌显眼。
晚会还没有开始,我们跟着张哥先到了八楼,一出电梯口,就听到动次打次的音乐声响彻整个楼层。在左手边的大厅里,一群穿着短裙、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儿正在音乐声中蹦蹦跳跳,它们的前面,是一台摄像机,柔和的光照亮了整个大厅。一个极为漂亮的穿牛仔的姑娘站在它们旁边,见我们进来,笑着打了招呼。“这是他们的短视频部,专门拍抖音,联系国内客户用的的,据说都有四五万粉丝了”,张哥笑着和我们介绍,“那个站旁边的女孩,是个老挝人,但很有才华,所有的舞蹈,都是她来负责编排”,张哥一边说,一边对着年轻的编舞师笑到,“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回头一起吃个饭呗”,说完做出一个飞吻,年轻的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我们出来后,上到了顶楼,灯光照耀下,我看到一个蓝色的游泳池,旁边一个咖啡馆,两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在那里站着,看模样,也是老挝人。我举目四望,夜空下,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大楼里散发着黄的、白的、红的、蓝的光,如同一面网,把这座城市牢牢的罩住,让欲望无处遁逃。突然,在一片车水马龙的嘈杂里,我竟然听到了爆炸一般的交响乐声和欢呼声,那是附近的一座露天的广场上传来的。据张哥说,这是韩国某个明星在开演唱会。谁能想到,白天看起来平凡不起眼的县城,在夜的朦胧、光的诱惑下,却如春心般蠢蠢欲动、狂躁不已。我看了看身边的洋芋,他正低着头无聊的刷着手机。
“晚会要开始了,咱们下去吧”,张哥说完,引着我们去坐电梯。在大楼的后面,一个巨大的院子里放满了红桌子,桌子后坐着身穿各种工作服的员工。我们被邀请坐在第一排,正面对着一个巨大的舞台。我四处张望,看到我们旁边,正中间的桌子上空无一人,而其他桌子,已经是人满为患。
就在这时,洋芋突然靠过来对我说,“我有点儿不舒服,想回去了,你问问张哥,能不能把我送回去”。
我注意到洋芋有些疲倦的面容透露出几许烦闷,也不再劝说,转身和张哥说了。
“没事,大老板还没来,晚会还要一会儿,我先把你兄弟送回去吧”,张哥神色如常,说着站起来就和洋芋一起走了。
“你这个博士兄弟怎么了?”,陈哥随意的问道,“没事,他只是感觉自己有些‘不合时宜’”。我半开玩笑的回答说,其实我未必不觉得自己也和环境有些不适宜,但我本来就是来猎奇的,所以也就泰然处之。
不大会儿,一群年轻人拥着一个老年男子走向中间的桌子,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年男子,如同一头年老的大象,缓慢但有力的迈着步伐。“这就是大老板,据说他白手起家,在老挝开了几十家酒店了,疫情期间,他的酒店收入反而越搞越高”。陈哥见多识广,对我悄悄说到。
晚会开始了,在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主持人的介绍后,一群年轻活泼的短裙姑娘走上台开始蹦蹦跳跳,舞台下,站着一个牛仔姑娘。我恍惚想起来,疑心这就是我们之前见过的拍抖音的那群人。
姑娘们下去后,三个穿着牛仔的年轻女性上来唱歌,唱了老挝歌曲,然后就是汉语歌。
歌唱完后,两个主持人走上来,那个男主持人用老挝语说了几句话,女主持用汉语重复到,“下面我们开始抽奖环节,叫到的人依次上台,然后在箱子里抓小球,小球的球号对应着奖品等级,我们这次特设一等奖一名,奖励一万元,二等看两名,奖励一部最新款华为手机,三等奖若干名,奖励九阳豆浆机,球鞋等等,保证人人都有奖。抽奖之前,让我们首先以最热烈的掌声,感谢我们最敬爱的王总”。台下,掌声轰然响起,像谁放了一个巨响的屁。
我正看向这掌声的漩涡中心,突然看到张哥回来了,满面春风的走到王总的面前和对方握着手。“我老婆当主持还挺像样的”,张哥回到我们的座位,兴奋的和我们说到。我这才恍然,难怪一直见不到张哥的老婆。
我以为抽奖只是插曲,却没想到,这才是晚会的主角。每一次主持人拖长音叫上一个人,那个人就慢腾腾走上来抽奖,然后在众人的掌声中主持人开始公布奖品等级,并把奖品递给中奖者。整个过程至少持续了五分钟。据张哥说,我心里默默估算着,这次员工至少有两百多人,那岂不是说要抽快两个小时?
我开始感觉无聊的时候,张哥却突然兴奋起来,因为已经叫到他了,他兴奋的走上前去抽奖,结果居然抽了个二等奖。张哥更加兴奋了,笑不拢嘴,坐回来的时候,屁股都一摇一摆的,似乎那不是屁股,那是绽放的快乐。
然而这还不是张哥的兴奋高潮时刻。高潮是,他的老婆、那个女主持也被叫到抽奖,奇妙的是,居然也抽到了二等奖。这下张哥真正兴奋了,兴奋的结果是拍手跳起来,打翻了桌子上一瓶倒霉的啤酒。或许这啤酒也由衷的为张哥感到高兴,但却因此得意忘了形。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张哥兴奋之余,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我们俩,说是从签到处领的,与会者人人都有红包。
但红包也挡不住我止不住的哈欠,已经十二点了,除夕已过,新年已到,是时候离开了。我向他们俩提议,陈哥也有些困乏了,兴奋的张哥尽管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同意了。
我们站起身来,张哥引着我们走到中间那桌,和主人道别。大老板看起来倒是神色淡然,既不骄矜,也不傲慢,甚至有些谦逊的笑着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道别。
朦胧的夜已经有了些许凉意,今夜无月,夜空里隐约可见到几处孤星在眨着眼。城市开始安静下来,偶尔路上有车辆飞速的驶过,带起一阵风尘。
不久,旅社到了,我和他们告别,走进篱笆门。四下悄然,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屋顶的灯困倦的眯着眼,透出几许昏暗的光。我悄悄地打开门爬上床,沉沉的睡去了,把刚刚经历的一切,都遗失在了梦的鼾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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