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传销的龙潭虎穴后

深入传销的龙潭虎穴后

“海子，我这边有点儿彩钢的营生，你想不想过来看一看。”2008年初冬的一天，弟弟接到了他最铁的高中同学的电话。

那时他正在四处找寻实习机会。一来二去了解了一些眉目后，他还是有些疑虑，那个同学（姑且称他Y吧）各个击破着他的心理防线：“家里亲戚揽下的工程，量大，顾不过来，我寻思咱俩关系最好，现在工作也不好找，你先过来看看，行的话咱们一起大干一场，不行的话你就当来看看哥们儿顺道旅旅游，你也没啥损失，如果手头紧，机票钱给你报销。”

弟弟思前想后，觉得趁着年轻出去看看也好，他已经习惯了在外面闯。如果可行当然最好，最不济回来就是了。

他决定动身南下，去那个叫湛江的城市。

临走要订票时，Y突然改了主意：这两天机票紧张，再说也没有直达的航班，从咱那儿有直达的大巴车，你直接坐大巴过来吧，车票我出。

弟弟觉得哪有些不对劲，但很快又安慰自己：毕竟是Y想拉引一把自己，大老远的机票钱也不少，让人家报销也过意不去，坐大巴还能省点钱。

大巴车上没几个人，弟弟甚觉蹊跷，转念又一想，到那个地方的北方人很少。一路上，Y总是不放心地电话短信不断地“跟踪”着，就这样，一路颠簸着很快就到了，可是当他看见热情地挥舞着双手的Y时却是在北海车站。弟弟当时就翻了脸，要转身回去。Y陪着笑一个劲儿的解释：我不是怕直说让你有误会嘛，你看来都来了就先了解一下吧，你觉得挣不了钱我也不能强留你。

气氛有所缓和后，Y带着弟弟直奔海鲜楼。阔别的两个人，觥筹交错，畅叙友情。一番畅聊后，弟弟适时地单刀直入：说说咱那彩钢的事儿。

Y打马虎眼：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啦，咱们兄弟俩至少也有两年没见了吧，刚一见面就聊公事，你不觉得不合适吗？来来来，喝酒，聊聊你在学校里的那些事儿。彩钢的事儿回头有的是时间聊。

弟弟也不好继续问下去。随着Y回到了住处，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几件及其简单的家具，倒是很干净。同屋还住着一个男人，Y介绍说那是他姑夫，一起做生意的，“姑夫”挤眉弄眼地笑着。

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没从长途奔波中缓过劲儿来，Y就早早叫醒了他。两人匆匆吃过早点后，Y提议：你大老远来一躺也不容易，我先带你去四处看看这儿的风土人情。对于彩钢的事情则只字不提，弟弟总觉得Y哪里有些不对劲，尽管有两年多没见了，一见面虽然还像之前那样并无生疏，可是偶尔的四目相对时，Y的眼神里总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Y很快会用话题岔开或是迅速低头夹菜。

他们去看了海，坐了船。迎着海风，Y突然略带深意地说：你知道这儿为什么这么多外地人吗？弟弟有些疑惑他的问题：来旅游啊！Y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下午他们又一起去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别墅样板间。去了后弟弟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去看风土人情的吗？该去著名的北海老街转转啊。Y指着气派的别墅说：三年后我也能买一栋这样的别墅。语气里侧漏着不可一世，弟弟觉得这个最好的同学有些变了，他不像之前那样沉稳实诚了。

弟弟一身疲惫地回到了住处，刚想洗漱完躺着休息一下，那个“姑夫”堆着笑就一把拉弟弟坐下：“这两天玩得好吗？感觉这个地方怎么样？气候是不是比咱们那儿好多啦？你看好多外地人都来这儿扎根啦，吸引他们来的除了国家政策的倾斜，还有很多人在短期内确确实实挣了大钱。”弟弟出于礼貌不住地笑着点头，见缝插针找了个借口溜回卧室蒙头大睡，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事像放电影般历历在目。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该不是落入传销窝点了吧？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折磨的一晚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第三天，弟弟有了那样的意识后，开始着急了，催促着要去看看彩钢，Y找各种理由推脱。这个情形再一次吻合着弟弟的猜测。他想倒要看看这传销的真面目。

Y带他去了小区里的另一处住户。刚一进门，里面迎出来两个中年女人。让座后，一个看起来很像小头目的说道：小兄弟，你来这个地方算是来对了。大姐一看你这机灵劲儿就知道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另一个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吗，看着比他同学能干多了，他都能挣不少钱，你就更没得说啦。Y呵呵笑着，并不吱声。弟弟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但没有表现出来。

从那儿出来后，Y带着他在街上转。奇怪的是，走不了几步远，就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过来握着他们的手，一顿寒暄，那热情劲儿，比爹妈见了常年在外求学放假回来的孩子还要亲热。再往前走几步，还是一样的情形，让人觉得这个城市的人都是熟人一样。

第四天，Y又带着他去敲小区里的另一个单元的住户的门。进门后，他一眼就看见茶几上放着半杯白开水，沙发对面整齐摆着两个塑料小板凳。此情此景，和昨天上午所见如出一辙，就像屋里的人提前预知到有人要来早早就准备好了的，那水不热也不凉，温温的，刚好。这一次是一个头上现出了地中海的微胖的男人，他招呼他们坐下后就大谈特谈北部湾的发展。如数家珍般地说着国务院印发了哪些支持的文件，有很多巨星参与的特大型的表演为什么选择北部湾，外地人为什么占据了北部湾多半壁江山……狂轰滥炸后，弟弟违心地点头如捣蒜，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第五天，Y再想带弟弟去“拜访”时，被弟弟一口回绝了。Y有些急了：“你只了解了一点皮毛，就说这是传销，是不太片面了。你比我见的世面多，我求求你，再帮我听听看，都听完觉得确实是传销，我也跟你回去。”

弟弟无可奈何道：你说你这儿有彩钢工程，我信了你，二话没说就过来了。过来后你三番五次推脱说不着急看，我依着你，你带我见的那几个人，张口闭口就是北部湾的前景多好，说的好像北部湾就是他们家的聚宝盆。还有那些满大街貌似很亲的熟人，傻子才看不出来呢，你赶紧跟我回去，现在还来得急。”

Y不依不挠：“我就因为觉得能挣大钱才把你叫过来的，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叫我回去？咱俩还是不是兄弟？你要够兄弟的话就帮我把这个事业彻底搞清楚再走。”

弟弟被他弄得没辙，只好继续跟着他“拜访”。讲完大政策后，这一次他们开始灌输他们正在从事的宏大的“事业”：我们玩得是数字游戏，搞的是虚拟经济。一个人最少交3800元，最多可交21份，一共是69800元，交了后就返你19800，最多用三年时间你就可以赚到1040万轻松出局。他们拿着一张纸力求简略地画着五级三阶制，告诉你怎样用最短的时间挣到1040万，买那天看到的那种别墅。

弟弟后来回忆，当时由于已经意识到是传销，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天花乱坠地解释，他就是无动于衷，反而由于比较清醒，倒是能找出他们很多漏洞，有时驳得他们无言以对时就推说：我们也是刚上不久，理解的还不够深，让我们领导给你讲解，保证你一听就能领会为什么这么多人义无反顾地来了。

后来弟弟就不肯再去见那些人了。每当看着Y搬个小板凳，面前摊开羊皮卷一样的北部湾发展蓝图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时，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他这个最好的同学拉出泥潭。

晚上，Y带着弟弟去大排档一样的地方吃饭，那里人声嘈杂，只听见有人在上面喊：早上好。下面人一起响应：好。明明是晚上嘛，弟弟纳闷。Y解释：意思就是早点上这个平台好。又没了胃口，连吃个饭都这样上纲上线，群情激奋。

弟弟开始苦口婆心的劝Y：回去吧。这就是赤裸裸的传销。咱还这么年轻，回去干点啥挣不了钱，在这儿耗下去那就是在耗钱啊。

Y醒悟不了，一个劲儿的拿出那些套话来反驳：“你说这么多人在这儿从事这个事情，每天银行走那么多的巨款，国家怎么可能监测不到，监测到了怎么不管？那些所谓的哪个传销团伙被抓了，那都是记者摆拍，摆拍你懂吗？就是做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的。如果这个事情不合法，国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早就一锅端了，那还会像现在这样兴旺发达呢。就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这里的一个姐姐嫁给了当地法院的一个小伙子，你说如果是传销，法院的人怎么会这么傻？这样的“生意”只有那些有眼光又有胆量的人才会发现。”

弟弟听他说着这些，忍无可忍：比你有胆量有眼光的人一抓一大把，他们咋就不来做？

Y一时语塞，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那是因为他们没这个机会。

“你不说都是有眼光的人才能发现这个机会吗？他们咋就发现不了呢？”弟弟哭笑不得。

呆了十天后，弟弟觉得Y已深陷其中，单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他决定要走了。

临走时，Y带着弟弟进了一家家乡的小店里吃饭。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姐当年在XX也是一霸，要说为啥不回去了，因为瞅准了这里家乡人民比较多啊，赚他们的钱比在家乡容易多了。刚放进嘴里的凉拌莜面在这些话的搅拌下味同嚼蜡。

倒是想回去呢？估计被她拉来的人都血本无归，仇家太多，回不去了。弟弟心想。

Y哭着送弟弟上车，一再恳求回去后不要对别人说起。

那张哭泣的脸，久久挥之不去。

那一年，南方暴雪。弟弟辗转几个城市才回来，吃着他带回来的柿饼和姜糖，听着他的这段经历，唏嘘不已。

还好他回来了，回来了。

后来听说，Y的父母原本经营着一趟长途班车，效益不错，可是他们抛下家业，投奔儿子去了。

现在，杳无音讯，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