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犁：死去的故乡

雨停了，一丝光从瓦缝里射入，已经发霉的房梁上，仍挂着水滴，落到地上，原本平整的地，被砸的坑坑洼洼。

阴暗的角落，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各式工具，有那么一样，藏在最里，等光线移近，发现是一弯老犁，它在这已经躺了很久，也不知道要继续躺到什么时候。

突然，那半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响，老犁心里有些期待，过了许久也不见门开，它低骂一声，准是那条村头老李家的小黄狗。

不对，它应该是老黄狗了吧，村头老李也死了好些年了，听说是病死的，就埋在他常去砍树的那个山头，他那些有出息的儿女，这么些年，竟一次都没回来看过。别说现在了，就是老李还在的时候，几个儿女也凑不全。老伴早就去了，留下一个老头，炒一盘菜，竟是吃了三顿，活也干不动了，就拿把椅子坐在门口，一坐就是好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老黄狗躺在一边，老李抚弄着他的长毛，絮絮叨叨地说着，惹得老黄时不时叫唤两声。老李死后，儿女们要把它抓住杀掉，老黄一溜烟跑的没影，竟是躲到了老李常去的山窝，绕着老李的坟头叫唤。打这以后，老黄就成了流浪狗，有一顿没一顿，饿的又老又瘦。眼下就是饥不择食，想跑着厅里面逮耗子呢，可是连门都推不开了。

老犁叹了一声，这小黄啊，是活不长了。看看自己身上的斑斑锈迹，还有旁边霉成两截的牛轭，老伙计啊，这辈子，咱估计是没法搭档了，咱的主人啊，定是将咱忘了。

老犁也是有过辉煌的，那还是几十年前，在老邱家的铁匠铺子里，那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朱大壮，拎着弯碎了的破犁，央着老邱再修修，老邱也不多说，你这犁还是你的死去的爹手上留下来的，用这么些年，年年来我这修，这下是修不了了，换个新的吧。一指那时候还是新犁的老犁，就这，加十块钱拿走。大壮摸了摸兜，撂下一句我过几天再来。几天之后，大壮将一堆皱巴巴的角票递给老邱，喜滋滋的拎着犁回家了。

那时还是八几年，大壮家分到几坵田地，大壮爹走得早，没赶上好时候，一辈子攒下的积蓄，给大壮在邻村娶了房老婆，本来他的病，是能治的，家里没钱，硬是拖着就没治了。大壮这时正是年轻，有的是气力，换上新买的犁，将家里的几坵水田松软肥沃，地里的水稻啊，年年长势喜人。过了二年，老婆给生了个闺女，大壮起早贪黑，去山上砍树卖钱，日子虽然紧巴，但也过得去。这是老犁最辉煌的年月，无论水田旱地，都哗啦啦地翻过去，遇到石头也不拐弯，磨得那犁面啊，白亮的都能照出牛影来。每次耕完，大壮把它洗的干干净净，放到厅里。

大壮打算再生个男孩，可是计划生育管的严，白天晚上的来抓人。这时候上面又要交田税，一担收成，倒有一箩要交上去，大家过得一天不如一天。那时节，村里有人去挖煤，一带二，你传我的，拖家带口的都出去了。大壮本不想去，但日子总是得过，看着老婆阿花偷偷抹泪的样子，也咬咬牙带着老婆孩子跟同乡出去了。这犁，就被放下了，这一放，就再也没有拿起来。

这往后的故事，老犁都是听来的，在它的时间定义里，事情都是按年来度量的。

大壮老婆在挖煤的地方生了男孩，取个大名叫富贵。那头犁了多年田的老牛，被卖掉了，买主口口声声答应还是用来耕地，第二天就进了屠宰场。老犁气愤不已，而远在他乡的大壮，过年回家才知道消息，但也只是叹了口气。

那一年的矿难，砸死三个同乡，大壮运气好，也在底下埋了半天才被救出来，矿主给三个同乡每人二十万补偿，算是买了这几条命。大壮心有余悸，在煤矿里干不下去，想着挖煤虽然赚钱，但还是命重要，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离开了。

大壮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丈人丈母，带着老婆去打工。早年没读书，人又老实不会钻营，找了无数份工，都只是卖那一把子死力气。大壮两口子省吃俭用，供两个孩子上学，想着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别让孩子也这样。

再往后，听说大壮的女儿娟娟初中毕业没考上，出去打了两年工，被厂里一个湖北的男孩带跑了，要死要活地嫁了过去。大壮的儿子富贵也不学好，初中没毕业就想去打工，大壮老婆以死相逼，让他去上个技校学汽修，这兔崽子毕业出来又跑去做了销售，二十好几还是光棍一条。

再往后的故事，更是零零碎碎的，有些消息，甚至是过了许久，老犁才听说。

听说，肖家那个小时候流鼻涕的闺女，嫁到镇上，都生了三个女娃了。

听说，陈家那个后生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在市里做了一栋漂亮的房子。

听说，张家那个从小的读书种子，竟还是没考上大学。

听说，村里的路修开了。

听说，大家常年去上香的庙，正月里失火被烧了。

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只留下老人孩子，守着这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村子。

那泥砖青瓦的房子，太久没人住，处处都漏水，记得前年大雨，塌了好几家的房子。

老犁看了看头顶那发霉的房梁，旁边融化的土墙。就这房子，再经几次大雨，也快要塌了吧，他再也等不到被拿起的时候了。

那年，那村，那汉，那牛，那犁，那故乡

年久了，村空了，汉老了，牛卖了，犁锈了，故乡死了。

写在后面：前些时候，我回到老家，入眼的一幕幕，心绪联翩。于是我写下这样一个故事。出身农家的我，乡村的因子早已烙印在血脉里，可是那故乡我再也回不去。

多年以前，我曾说，人生有三大憾事：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地方，兑不现的梦想。

         本文是红茶要加冰的原创文章，转载请与作者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