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拨开薄云，惨白的月亮探出了脑袋。
月光照在陈富弓起的背脊上。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这个坑应该够深了，他望了一眼脚边的两个麻袋，隐约能看出两个人形。
山间的林子静悄悄的。
嘎吱嘎吱。
他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声响。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三天前。
这天太平间送来一具年轻的女尸。陈富走在田间小道上的步子都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在冥婚这个行当混迹多年，他知道大赚一笔的机会来了，赌债也可以还上一些，不用每回老远见了龙哥就躲。
嘎吱嘎吱。
背后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
他回头望了望，小径上空无一人。他转身继续往前走，眼皮突然重了起来。他猛得甩了一下头，想打发突袭的睡意，但脑袋却也难以控制得重了起来。
天旋地转。
“我说，陈富哥！”一只手拉住了他。
他回过神来，人已在桥边，一脚正向河里迈去。
“你这不是喝高了吧？”陈富回过头，看到沈翠华一张狐疑的脸。
真是蹊跷，陈富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沈翠华没有多想，目光闪烁了两下。“我听说，太平间今天来了一个姑娘，人家说生前在外面赚钱的时候不太规矩。不过你也知道，我就那点积蓄，所以我也不嫌弃，就想早点给我那儿子把事情办了，你看… ”
说着她往陈富兜里塞进一个红包。
“哎…哎…”陈富打断了她，“什么叫你不嫌弃？！这么完整的尸身，长得又那么好看，好几家揣了十几万在排队等着呢。哪轮得到你那五万的彩礼钱。”
沈翠华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
“人死了，生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懂吗？你知道这年头一具不缺胳膊少腿的未婚女尸有多难找吗？！少瞎掺合。你啊，要不赶紧去筹钱，要不老实在家里等着。有合适的我一定给你办妥。回去吧，回去吧！”
陈富说着就要离开，被沈翠华拉住，她的眼睛盯着陈富的口袋。
“放心放心。亏待不了你家儿子。”陈富拍了拍口袋。
沈翠华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手。
儿子过世三年了，每次听到谁家有年轻女儿过世，她总是积极去打听消息。时间久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光彩，好像总是盼着人家遭难似的。每次有合适冥婚的姑娘，总是争不过人家有钱的。谁说钱不是个好东西呢？可是儿子千辛万苦在外面打拼也没攒下多少，看病的时候就花得七七八八了。生前也没见他带个女朋友回来，现在要是能给他找个媳妇合葬，好歹在下面不用再一个人熬日子了。
一想到儿子，她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上来。
她远远看到田间大树下一个一身喜服的姑娘婷婷而立，白皙的脸庞，艳艳的红唇，漆黑的长发随风飘动。
她揉了揉眼睛，新娘就消失不见了。
哎。她暗笑自己想媳妇都想得发疯了，叹了口气就走了。
“十八万已经是最高价了。关键男方条件也不错，你看照片，小伙子多神气。”
女方父母接过陈富递上的照片。
“你闺女毕竟生前走过一些弯路，人家也不在意。早点把事情办了，她也好入土为安。太平间现在规定了只能放三天，按我们村的规矩没出嫁不能葬在祖坟，到时候只能停放在田埂上，可不麻烦了。”
夫妻俩交换了一下眼神，丈夫终于开口。“那这事就麻烦你张罗了。”
男方出价二十，女方收入十八，中间两万的差价妥妥地收入自己囊中。陈富出了门步子轻快，几步便走到巷口。
巷口停了辆黑色轿车，擦得锃亮。车后箱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穿红黑色格子连衣裙，一看就是城里的打扮。车里后座坐了一个一身喜服的姑娘，看年纪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病殃殃的。陈富觉得奇怪，迎亲也不会就这么停在马路上，何况是大晚上。
他正琢磨着，冷不防龙哥从对面走过来，将他逮个正着。
“哎，陈富，总算逮到你小子了！每回见了我就跑。”
陈富讪讪地笑了笑，“我哪里敢，您这说得…”
“钱呢？不是说这两天就有钱吗？”
“有有有！就这两天，您再等等！再等等！”
“你每次都这么说！”龙哥盯着陈富这一张谄媚的脸，有点不耐烦，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掠过他的肩膀，看到月光下陈富的影子。
龙哥楞了一下，表情变幻，突然松开了手。陈富有些意外。
“你小子，缺德的钱还是少赚点吧。”临走时龙哥冷笑了一声。
陈富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望，发现巷口的黑色轿车不见了。
奇怪？车子发动也没听到一点声响。
嘎吱嘎吱。
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陈富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只觉得肩膀突然沉了一分。他再一转身，迎面撞上急急忙忙冲向他的沈翠华。平白无故地受了两次惊吓，陈富没给她好脸色看。
“陈富哥，我又借了一万块。你看，六万，帮个忙吧！”
“你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不是说了让你等着么？”
“你就帮帮忙吧！”沈翠华说着将一包四四方方的东西塞给他。
六万人民币端在手里沉甸甸的，或是这重量让陈富突然灵光一闪。
“我倒是有个办法。”陈富眼珠子一转，凑到沈翠华耳边嘀咕了一阵子。
“不行！不行！这让人发现了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沈翠华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
“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沈翠华咬了咬嘴唇。
“那你就继续一年年等着呗。”陈富见她下不了决心，将钱抛还给她，转身就走。但他走得不紧不慢地，他太了解沈翠华那种年年期盼的心情了，她怎么会不答应呢？
“行，就听你的。”果然！陈富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两人借着月光爬上了山岗。陈富很快找到了地方，在一座坟前站定。
沈翠华用手电照了照碑上的名字。
“我记得这姑娘，去年和同学交通意外死的，年纪很小，还在上初中。”
“不错吧！配你儿子不正好。”
“但是去年你不是把她配给这家儿子了么？现在拆散他们太缺德了。”
“这世道你要这么想做好人，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沈翠华没有说话。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想着回头吗？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陈富说着扛起了锄头。
“等一下，我先烧点钱。”沈翠华急忙从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黄纸。
陈富只觉得可笑。他在太平间做事，从来不相信那些鬼鬼神神的。他懒得搭理她，自己抡起锄头开始挖起来。
“说起来，你一路上山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陈富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有点像我家那把破椅子，坐上去就嘎吱嘎吱地响。”
夜色中的山林没有看到陈富那张突然惨白的脸。一阵冷风吹过，黄纸的灰烬被吹起来，绕着坟头飞舞。
嘎吱嘎吱。
陈富觉得肩头更重了。
“那个声音好像更近了。”沈翠华摒住呼吸听着，突然惊恐地瞪圆了双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你后面…后面…”沈翠华一头栽到在地上。
陈富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喘不过气来。他余光瞟到一张扭曲的脸掠过他的肩膀冲着他笑着。这个血淋淋的头颅下面挂着一截断臂。随着断臂的摆动，连接的金属杆发出声响。
嘎吱嘎吱。
静谧的夜晚，声音在山谷回荡。
断臂缠绕在陈富的脖子上，越收越紧，他想把它扒开却使不出力气，只觉得灵魂被挤压出身体，一瞬间没了痛觉。
月亮越来越模糊...
“放过他吧！”一个清脆的声音。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一道，一口气回到了胸腔。陈富缓过神来，模糊中看到迎面走来一个新娘，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把你的尸骨卖了，害得我们死了都不能在一起！现在还来挖坟，想把你再卖一次，这种人不该死？！”
“你杀了他变成了厉鬼，咱们下一世都不能再相见了！”新娘噙着泪水。
恶鬼受了触动，松开了陈富。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新娘，断臂嘎吱嘎吱地摆动。新娘颤抖的手抚上他血淋淋的脸庞，手触之处突然化为了光洁的皮肤。
陈富望着眼前的情景腿一软，瘫在地上。一个小女孩从新娘身后转出来，朝他狡黠一笑。
“他俩是初中同学，家里反对他们早恋，骑着摩托偷偷离家出走，结果交通意外死了。男生的父母求女生家要把他们合葬，结果啊，你用十八万的彩礼钱说服女孩家里把她的尺骨卖了这家，这下他俩在地府都不能出双入对了。哎…”小女孩说着眨了眨眼，“三个人整天闹，阎王大人都很头疼呢！你说你是不是该死啊？”
陈富觉得地底冒起来的冷气已经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不住地打着冷颤。
“这样吧！我教你个法子将功补过。”小女孩眼底满是笑意。
陈富的思绪回到现实。他放下铁锹，小心翼翼地将两个麻袋并排放入土坑，双手合十拜了拜，便开始填埋。
“怎么样？把他们埋好了吗？”甜甜的童音在身后响起。
“好了好了，按照您的吩咐，将他俩合葬了。”陈富唯唯诺诺。
“嗯…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了，也是时候赏媒人一颗喜糖了。”小女孩说着递上一根电光蓝的棒棒糖。
“以前老要在桥头支个锅熬啊熬啊才能出一碗汤，现在技术发达了，做成这样携带也很方便。”小女孩得意洋洋。
陈富迟疑地接过。蓝色的圆形糖果里面，有发亮的液体缓缓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一定要吃掉吗？”陈富一抬头，小女孩已不见了踪影。
他缓缓将糖放入口中，糖浆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食道下行，渗入五脏六腑。
“陈富哥？！”沈翠华摇了摇呆若木鸡的陈富。陈富回过神来。
“咱们怎么在这里啊？”
陈富扫视了一下四周。真是奇怪，刚刚明明还在村里的小路上，真是见鬼了！
“咱们赶紧走吧，这里怪阴深恐怖的。”沈翠华说着拉了一把陈富，他机械地跟在后头。
“陈富哥，刚刚我梦到我儿子了，他说他在下面找到对象了，让我别再操心了…”
陈富听着，突然发觉自己手里捏了一根白色塑料短棍，棍的一端有一抹淡淡的蓝色。
他想了想，随手将它抛在了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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