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河坊到杭四中,8路车一站路,2分钱,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故居祠堂巷便在这条街上。
从祠堂巷出来往右拐,走过一家竹器店,再走过后市街街口,在街口那家远近闻名的酱园店隔壁有一扇小门,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白天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必须到了晚上七点,在夏天天黑得晚的时候甚至是要七点半以后,那扇小门里会拉出一根电线来,电线一头搭在那民国早期种下的法国梧桐树上,一盏亮闪闪的白炽灯散发出诱人的光芒。无名氏的馄饨摊开张了!很小的屋子,小小的几张方桌方凳,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和一摞蓝边粗瓷碗。从清河坊到杭四中那一站路的地界上一共有7家馄饨店,包括白天也营业且有正式招牌的,也包括这样晚上出来无证经营的无名店,7家馄饨店的产品、价格几乎一模一样,但数这家的菜馄饨最美味,而这家胜出其他6家的是碗里的那口汤,那口汤里有一勺异香扑鼻的猪油,澄净得不带一点杂质的猪油白如雪,在飘着葱花的水里慢慢地化开来,化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花,勺子轻轻一搅,那朵花瞬间变换出无数朵,白,且香!
从这家馄饨铺子往前走十几米,穿过马路,是一条黑黢黢的小巷,那里也有一家只在晚上开张的无照馄饨铺子,一样的几张小方桌、几张小方凳,一位六十来岁的外婆和一摞蓝边粗瓷碗,不同的是那摞碗上总是盖着一块干净的白纱布。也有一盏白炽灯拉出来,却不挂在梧桐树上,而是悬在门廊下,可能瓦数低一些,于是更加地昏暗一点。关于这家铺子的所有记忆似乎都定格在一个个的雨天,而且是下着雨的冬日里的夜晚,阴冷、潮湿,不停地哈着手跺着脚。还是菜馄饨,不同的是汤里没有猪油,不同的是馅儿里真的有很多很多的麻油,那股香不同于对街的那家猪油,来不及喝一口便已在眼前开花飘香,真真切切,而这一家的香深藏不露,必得要忍着烫一口咬下去,那一缕香瞬间在齿间爆裂,敲打着每一个味蕾,瞬间温暖了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麻油一定是上好的小磨麻油,没有一点点的蛤味,清清爽爽,吃了一个迫不及待地想要吃下一个。拌在馅里的麻油虽然不似放在汤里的猪油那般看得见甚至摸得着,但是丝毫也不妨碍它真切地存在着。
高考落榜后在杭四中复读的那一年,时常地逃课,一个个逃课的夜晚成就了我搜寻到回家这一路上的7家馄饨铺,并且最终锁定了这2家的菜馄饨!总是在麻油和猪油之间难以取舍、摇摆!有时候甚至希望其中的一盏灯在那一天没有拉出来,可以让我果决地走向亮着的那一盏。但是那样的夜晚,如果是猪油,必定想念对面的麻油!那时候也困惑,为什么这家在汤里加了猪油就不能在馅里多加几滴麻油?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美好的事物未必同时呈现会使这份美好加倍,只有当她们独处时,这份美才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与世无争的,就像麻油和猪油,绝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碗里!也是过了很多年,才想明白为什么小巷里的那家用麻油,因为她家开在僻静的小巷中,一如麻油裹在馅儿里藏而不露。而猪油必得是在大街上的铺子里,一眼看得到底!也许,这两位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也有着迥异的性格吧?只是,我已经无处探究!
如果从祠堂巷出来不是往右拐,而是往左,几乎就是在巷口,与右边的竹器店隔着祠堂巷遥相呼应的也是一家馄饨店,那是有招牌的,大名鼎鼎的湖州馄饨店!店堂明显要大许多,桌子、凳子都是正常的尺寸,不再是小小的,进门右手边是一个高柜台,在那里开票,小馄饨7分,大馄饨1角2分。尤其喜欢这家的小馄饨,尽管爸爸说小馄饨就是捏得到捏颗葱,捏不到捏个空,言下之意小馄饨压根儿就是没有馅儿的!包馄饨的大姐总是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旁,面前一大碗馅儿,左手一张薄到透明的馄饨皮,右手一片小竹片,小竹片在馅料上飞快地一刮再飞快地在馄饨皮上一刮,左手就势一捏,一只小馄饨就包好了,飞速地甩到旁边的一只大竹匾里。那碗馅儿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减少,故而有爸爸的那句名言!
才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跟一位姐姐在这家店吃馄饨,那位姐姐弹一手好听的琵琶,她的同学是我的舞蹈老师。馄饨一端上来,姐姐拿起醋壶,加一点醋,再拿起辣酱罐子,加一勺辣酱。每一样佐料她都问我一句你不要吗,我都摇头。馄饨吃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舀起一只,在汤勺里滴上几滴醋,那几滴醋要严格控制数量,以保证绝不会有一滴落到碗里,免得破坏了原汁原味的汤。吃完这一只,再舀起一只,在汤勺里加一点点的辣酱,那一点点的辣酱同样要控制好数量,同样不能有一点点落红飘散在碗里。如此这般,馄饨快见底了,我终于跟姐姐一样在碗里加点醋加点辣酱。姐姐简直是看呆了我如此这般,半天才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吃客啊!所谓吃客,并非现在流行的吃货说法,其意可能更接近美食家。至今我都想不明白,何以我如此年幼时吃一碗馄饨都要如此这般,想来想去,对美食的执着与享受似乎只能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
馄饨店隔壁是一栋二层楼的住宅,那是我同学的家,同学家境殷实,一家四口不仅住着楼上楼下的房子,而且家里有一台唱机,童年的音乐启蒙一半来自我家的双鹿牌收音机,一半估计来自这台唱机。同学家隔壁是两扇大铁门,铁门里住了若干住户,曾经有一段时间那两扇铁门里是幼儿园,后来又有一段时间是小学,我小学二年级和三年级就在那两扇铁门里度过。
铁门隔壁又是一家大名鼎鼎的店:羊汤饭店!这家饭店现在依旧开着,只不过挪了几步,移到了著名的清河坊步行街中最著名的四拐角的其中一角,店名也早就恢复了最初的老招牌:西园饭店。羊汤饭店的招牌美食是羊汤和羊肉烧麦。烧麦的皮比湖州馄饨店的馄饨皮厚不了多少,烧麦里面一粒大大的羊肉,是纯粹的羊肉没有任何其他添加物,还有一口鲜掉眉毛的汤。小心翼翼地把烧麦从笼屉里夹起来,不能只夹烧麦上部的面皮,而是得夹在中间,连羊肉一起夹。唯有这样,烧麦才不会破,那口汤才能完好地保留在烧麦的底部,轻轻地晃一下,能清晰地看到汤在面皮里翻起一个小波浪。烧麦放在勺子上,很小心地咬一小口,吱溜一下把汤吸了,那个美味啊,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长大了去扬州,在著名的富春茶社吃蟹肉汤包,服务员送来一根吸管,雅是雅了,但是趣也荡然无存!
羊汤饭店的另一大特色是羊汤,一口大锅从不熄火,永远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锅盖是一个硕大的圆木盖子,千疮百孔。掌勺的师傅时不时地往锅里添水,只见他拿起一把铝制大水瓢,接了水远远地往锅里倒去,那时候锅盖总是半开着的,那瓢水有一半顺着锅盖的千疮百孔滴滴答答地落到锅里,饶是这样,这锅汤才如此地鲜美吧!现在西园饭店的羊汤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浓郁,估计是那锅百年老汤早已枯竭,也估计与那只千疮百孔的锅盖的荡然无存脱不了干系。传说中老北京著名的月盛斋酱牛肉再也吃不到从前的味道,就是因为那锅百年老汤,有一日被一名伙计不小心烧干了有关。
复读了一年依旧未能踏入大学校门,于是弃笔从戎,跨入了军营的大门。若干年后回到杭州,从清河坊到杭四中一站地的那些馄饨铺子很奇怪地集体消失了,但是从杭四中到柳浪闻莺这一站中间地段的四宜路路口却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竹乡”馄饨店,其闻名程度从每日晚上店门口占据了大半条马路的脚踏车便可见一斑,还有那些店里的食客,时不时地有人跟老板说:我从拱宸桥赶来的!说的人透着自豪,甚或是豪迈,不晓得是要炫耀自己对于“竹乡”的忠诚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说的时候无不满脸的欢喜。但是,不管你是从拱宸桥还是南星桥赶来,老板一律低着眉眼,轻轻地在喉咙里“哦”一声。食客开始点馄饨、点牛肉粉丝,牛肉粉丝里有要加牛肉的、有不要放葱花的。老板照旧低着眉,低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一双白皙到几乎毫无血色的手,手指细长,神经质地交叉着。老板依旧是在喉咙里翻滚着很轻的近乎呢喃的声音:好的,菜馄饨一碗;好的,牛肉粉丝两碗,一碗不放葱!等食客点完了,找地方落座,老板依旧端坐在桌子后面,不变的姿势、不变的神情、不变的语调,不断地重复着:好的,菜馄饨一碗。他从来不说一碗菜馄饨,从来都是菜馄饨一碗,而几乎所有的小店都说一碗菜馄饨!他从来也不笑,从来也没有抬起过头,从来也没有望向任何一个人。据说,他本一介书生,文革中倍受磨难……
一九九十年代末,河坊街开始改造,所有的原住民、所有的店铺和那些民国初期种下的法国梧桐树一起被彻底地清除出这个地方,一起消失的当然也包括“竹乡”。
河坊街终于改造成全中国所有老街统一的模式,没有烟火气,没有路边一只将燃未燃冒着烟的炉子,更没有混合在那烟尘中的一丝似有如无的麻油香?猪油香?夜深时,游客散尽,站在街对面望着白墙上“胡庆余堂”四个大字,这似乎是几十年时光里这条老街上唯一不曾改变的东西,而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一家小小的馄饨铺子,一勺猪油在汤里化开,化成一朵朵的花,香气飘上来、飘上来,那些曾经的、无比平常的美味在心里、在记忆深处良久地萦绕,氤氲着香,飘散着清白的色,还有那一句反反复复的低吟:好的,菜馄饨一碗!好的,菜馄饨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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