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五百年前,一个名垂千古的将领为他的帝国修筑了一道屏障。
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站在这道屏障的残骸上叹息——雄伟健硕的伟大灵魂已经沦为一片废墟,杂草丛生。
位于这道屏障南方和北方的民族早已融合在雄鸡的版图里,不再对立。它所在的人间也繁华依旧,只不过不再是它所拱卫的大明。
没有了敌人,它的衰落仿佛变得理所当然,就和当初修筑它的人一样晚景凄凉。人们完全忘记了它身上的伤疤和战绩,不出意外的话,它和他都会被历史的烟尘所掩埋。这烟尘不仅迷住了人们的眼和心,也使人们的记忆变得模糊。
他是戚继光,它是古长城。
不知道会不会等到吹散烟尘的风。
二、
赵善君教授已对古长城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他带着我们对古长城进行实地考察。只不过他轻车熟路,我们陌生新奇。
我们这些人全部住在古长城脚下的一个村落里,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有一条河流淌过,没有都市的浮躁喧嚣,只有昏黄的灯光和夹杂着草木气息的山风,深吸一口,沁人心脾。极目远眺,远山笼在缥缈的云气里,安静而神秘。
我们行走在古长城的残躯上,脚下岩石款款的消磨我们的精神和力气。但当我登上长城烽燧的顶端,我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马嘶风啸。戚继光全副戎装的向我走来,盔甲反射着阳光,刺得我不敢睁开眼睛。
他指着这九州万里河山告诉我,这是我们的地方,住着我们爱的人,我们要好好保护。
我很想告诉他,我的祖先是白山黑水间的那个民族,在他死后的几十年里会是他所效忠的大明王朝的主要敌人,甚至我们的八旗铁骑会颠覆他的王朝。
但我没有说。
三、
这是我们研究生班第一次集体出游,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回学校的前一晚,大家坐了满满一桌子,约好不醉不归。
最尽兴的是豪哥,大口喝酒,大声歌唱,站着累了就躺着,躺着累了就翘腿……喝到中途却没了酒,我跟柳哥跑到村里的小超市去买酒,却发现村里的超市早已经打烊。我们只好又乘着薄薄的夜色回去,豪哥依旧在那里唱。
村里的人都是戚家军的后人,祖籍大多是浙江义乌,他们的血脉早已跟这片土地分拆不开,只把对江南祖乡的怀恋都堆砌成了一个个江南式的小院。他们说,我们的心依然在那里。
七月不远,杂花生树,天上的云月忽隐忽现,唱歌的人在减少。
这世上最简单的是遗忘,最难的也是遗忘。我很希望我们都能融成一个名字,直到多年以后还能把这张桌子坐满,然后说,我们的心依然在这里。
柳哥说今天没有喝尽兴,回去再约。我说好。
抬起头,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四、
赵善君教授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偶像,不是追星的那种偶像,而是能真正对你产生塑造性变化的楷模。他说他的偶像是苏东坡。
我很喜欢东坡,这是一位可爱的文化全才。太白,东坡和稼轩都是豪放派,但是太白的豪放多了些不羁,稼轩的豪放却是悲壮,只有东坡的豪放是旷达。他在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疆域里驰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看不懂他,更追不上他。
成就他的不只是文化,还有苦难。黄州惠州儋州的生平使他真正的成熟了,蜕变为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大师。
成熟,是一种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辉,是一种不需察言观色的从容,是一种不再陡峭的高度。
东坡之后,再无东坡。
五、
启程回学校前,我又回头望了望这孤独的古长城。
它就这样在我们眼前坍塌着,在价值破碎,信仰缺失,崇洋媚外的我们的眼前坍塌着,它什么也没有说,我却感觉很惭愧——我们最珍贵的文化不是被外来者带走焚毁的,它毁在我们的遗忘中。
历史的步履在这里显得有些蹒跚,但令人欣慰的是,终究有人将它扶住,没有令它跌倒。
人们为戚继光建起了祠堂,筑起了雕像,朝廷也终于追封他“武毅”的谥号,给他身后无限的哀荣。至于长城,现代的研究者们给了它新的文化定义,并给它应有适度的保护。
就像恍惚中戚继光说的话,这是我们祖先的血脉,要好好保护。
在他死后的几十年,虽然我们满族的铁骑跨过了这道屏障,可我们并没有毁掉它。我想,我在戚继光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传承和保护。
中国文化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而不是江边的枯藤老树昏鸦,它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一步也不停滞,一步也不重复,一路繁花,一路云霓,我们浸润其中,荣辱与共。
烽烟已散,浊浪已平,只剩下等待重启的文化良知。
我想对戚继光说,那吹散烟尘的风已经在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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