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未满

作者: 叽里咕噜啊噜 | 来源:发表于2017-10-29 13:47 被阅读9次

    文/陆宇昊

    昨天早上从电视里得到消息:钱塘江大潮要来了,一脉江水涡旋着太平洋的壮阔和野性拍碎在亘古不曾后退的岸边。舍友杨君随口一句:中秋了,月亮变圆了,所以潮汐也涨了。

    徐志摩在《印度洋上的秋思》中也曾写道,满月能“使悲绪生潮”。当时的我在这句话旁记下:表现月亮使自然界的潮水涨潮之外的第二个特点。

    是第二个特点吗?或许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起源于海洋,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人生百味,我们的肌体唯一离不开的味道是咸。调试酸碱平衡还是促进离子吸收都太浅露且功利,谁知残缺和残缺而生的悲绪是生命必须的盐?

    搬出先人的话为我辩护,却也不难。清人黄仲则“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岂不因自怀迷途之悲而咽下一直高悬的星月,企图它们可以照亮一些东西吗?纵使大观园怡红快绿、泄玉沁芳,香菱学诗第一篇还是寄给了月亮:“精华欲掩料还难,影自娟娟魄自寒”,这早已不再是依物造像,这是在倾诉爱情。无独有偶,湘云得寒塘鹤影之神助,上句格高韵远——若不着一“冷”字,若不是请出东墙一月亲自“葬花魂”,这下句又怎能镇得住呢?曹操《短歌行》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句、“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句,句句成佳品。何以反是一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将黄州一叶扁舟中,吹洞箫之客的胸怀郁结悉皆洞穿?

    仲则之月、香菱之月、颦儿之月、舟客之月——其圆其缺,未可稽考;其兴其悲,确有定论。满月使悲绪生潮,合理;一颗怨望残月而移情的心寻寻觅觅不知落在谁家的秋思,合情。

    最后开个玩笑:有调查说,在外国人看来,李白“就是写月亮的”。这当然是一种简单的符号对应,然而要说李白是写相思写乡愁写失意之苦写失路之悲的,却都不如一句“李白是写月亮的”来得爽利。

    小高考之后班主任让我们写一篇周记,我起了个矫情的题目:《月光总在在四楼半》。

    教学楼四楼半的地方有十六面窗户直铺屋顶,因为角度问题,这里应该是教学楼里唯一可以看到月亮的地方。全圆的月亮往往照应不了一天焦头烂额的工作,我不希望自己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做圆满世界的弃儿;反而是缺月,如钩如弦拨动着一场生长的夜。我最终在一场场残缺的月色里发觉,四楼半的追求是与美无关的——它是一种认同感,是残缺对疲惫的告慰。

    现在搬进了高三教学楼,三个半小时的晚自习只有一截下课时间,故唯一的观景平台总挤满了大呼小叫的喧嚣。我不是很想念四楼半,但是离开四楼半的时候我确实不曾想过,我的月亮是只在四楼半停着、只在四楼半残缺着的。多缺寡圆的谶语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参悟,由此我不敢说自己心有明月;我又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月亮,由此我的这一场告别似乎圆满无缺。

    圆满无缺就是不完美,而不完美之人自认为的完满无缺就是最大的缺憾。我曾在作文里安慰自己“人就是这样,从四楼半,走向人生的五楼六楼”。然而即便是这样走到五十楼六十楼,我和月亮的距离也不会拉近哪怕一厘米。

    “谁道闲情抛却久”,“闲情”是什么?叶嘉莹在点评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能怪人家,毕竟冯延巳自己可能都道不明“闲情”是什么、“每到春来”的“惆怅”又是什么。文人的交流里文字只是媒介,媒介的作用是唤醒另一位文人的文字,而不是把它解释给所有人听懂——在高山流水的故事里,也是伯牙心怀山水才得以被子期偶识。心中没有自己的高山流水,怎能指望他人的解语花言?

    被这种“闲情”袭击,不一定会写诗,一定会失眠。前天夜里将我无比冗长的古文在床上背了几遍而毫无倦意,于是索性睁着眼睛——等着吧,今晚要出大事。

    先是柜子上透出寒意的色彩,猛然间一道白光洞穿窗子一头撞在梁柱上;光不知返,飞溅如玉,顷刻间满地生辉。看了一下表:十点二十五分,月亮的角度刚好把月光照到宿舍的地上和我的半张床上。

    皎洁如斯。我爬起来戴好眼睛——好的,月亮未圆。

    可别质问我关注重点在哪里。且问:上元节、迎花神、中秋节都与月亮有关吗?非也,它们都只与满月有关。谁都希望圆满之月赐福于圆满的人间,这无可厚非;我只是不愿意看到缺月作为满月的次品饮泣一旁。换句话说,对圆满的悦纳是人之共性,但对不圆满的承受幅度和享受程度,其实才真正决定一个人的心理年龄。我记得毛声山点评《琵琶记》时曾扬言,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将古今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百年之后朱光潜在《谈人生与我》中庆幸道“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

    去年中秋节我没有赏月,因为央视报道八点几分会有“最美的月亮”出现,而那时我正在晚自习。要说我背叛了缺月吗?恰恰相反。懂得珍惜缺月的人才懂得加倍珍惜满月,若是只能寻得满月的损妆我情愿拒绝一睹芳颜。反而是只追求满月的人,很容易在满月下失望——毕竟自然界的月色是只能在想象中全圆的。无论是在审美趣味上还是心理年龄上,后者都是弱者,扬言喜欢满月,其实对满月之美根本不能理解。

    “未央宫”,何以得名?只要日月未央,就一定还有上升的空间。上升的空间有没有与我们无关,但是如果上升的空间转化为上升的可能,那就和我们有关了。同样道理,只要月还残缺着,就一定还保留着走向圆满的机会,由此我们有理由在一夜一夜到晓穿朱户的缺月里殷殷地期盼着。但是满月既出,等待看似有果,实则无结而终。就以中秋节为例,月亮一天天圆着,人在回家的路上一天天颠着,等到归家团圆,围坐圆桌,共赏圆月,离家的路已经踩在了脚下。无论是人还是月,圆满都只是在不圆满里走的一个匆匆过场。人生如戏,大部分时间是缺月照着你。

    我看到一则广告,关于美国科学家研制出的“星光大床”。具体原理是利用LED灯的闪烁程序制造出星空的效果,辅以风声鸟声的音乐伴你入眠——然后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半张床上的白月光。

    无法想象我们对于自然的殷切挽留和穿凿附会同时冲突到无以复加。这就好比不能想象,中秋节会从文化节变成科技秀,会从团圆日变成商业节,会从平价变成天价,会从自娱自乐变成无福消受。

    中秋节当然离不开月饼。送礼当然不能送散装称重的月饼,就连家里团圆也得往高级里买,方才上得了台面。昨晚的团圆晚饭上爸妈把哈根达斯冰激凌月饼带到外公外婆家,外公兴高采烈地一刀切下去——他不知道月饼的壳变软了,也不知道月饼的顶部不是填满的冰激凌而是坚硬的巧克力厚板,于是巧克力板接着刀锋步步倒退,直把整只月饼全部压扁,昂贵的冰激凌挤了一碟子。那一顿晚饭外公脸上一直没有笑容,我知道这和损失无关。

    但是我会永远记得我还小还住在乡下的一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喝完当晚饭的粥,我和爷爷钻进被子里看电视。粥一喝就饱但是过不多时人就会饿,看着看着爷孙俩的肚子都叫了起来。十一月的乡下已经开始大降温,爷爷钻出被子翻箱倒柜找吃的,半天找不着,冻得不行只得钻回被子里躲着。我从没机灵过,偏就那一次猛然想到会客厅里有半盒中秋节时吃剩下的月饼,赶紧推爷爷下床再去找。爷爷很快找到回来,爷孙俩一人一只月饼在床上吃得很开心。爷爷是庄稼人,不懂月饼多金贵;我是小孩子,也不懂月饼多金贵——当然那时候的月饼远远没有现在那么金贵——唯一记得的是那月饼真大,吃一只就饱了。其实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我们看的电视节目叫《海峡两岸》,但是对于这一点我一直不敢确信。爷爷爱看这节目我是知道的,但毕竟那时的我根本不可能听懂里面的主持人和嘉宾在分析些什么东西——那我怎么还会看得这么开心?那时候的我就那么傻?

    文章写到了半夜,我很想在零点给别人发一句准时的“中秋节快乐”,但是我不知道发给谁。

    大家都睡了吧?今天下午还有数学考试,晚上还有英语。生活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着,碾过一天又一天,一个节日又一个节日。路上的微波起伏算什么,夜里的月圆月缺算什么,都是可以被生活压平的。生活就是这样完美,顺应着理性的发展将所有人推向一个光芒的彼岸。人们最终都会在那里载歌载舞,所以现在的一两首曲子,就憋在心里、安心赶路吧。今天是中秋节,然而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难道不是吗?

    合理。合理。

    但愿那时的我就那么傻,来证明我的中秋节的曾经那么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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