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戏

作者: 王进慧 | 来源:发表于2024-01-12 11:30 被阅读0次

          前不久,与一位大哥对面相遇,他停住脚步,笑问:“还认识我不?”我仔细端详着,摇摇头:“认不出了。”“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吧?再看看。”他的声音和表情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个场景,顿悟,准确呼出了他的名字。

          那是七十年代初一个夜晚,在村供销社前那棵老槐树下召开社员大会,会前他演唱了一段少剑波的《朔风吹》,沉稳大气,字正腔圆,婉转动听,与广播唱的惟妙惟肖,获得热烈掌声,给我留下美好印象。

          由此引起我对家乡戏的回忆。

          可能是靠近茂腔发源地蔡家站的缘故吧,五十年代末村里就有茂腔剧团了,冬闲、逢年过节常有演出。四岁多大人就带着我去看戏,让我站在高凳上,天冷就给我披件斗篷。戏台子搭在荆家影屋前的场子上,一盏汽灯“嗤嗤”的照的雪亮。演出的剧目有《秦香莲》《罗衫记》等,舞台上的包公,头戴乌纱帽,脸色黝黑,双眉紧皱,浓密而整齐的胡须垂到胸前,声如洪钟。演包公的演员姓张,长的也有点黑,时间长了,村人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包黑”。一位荆姓演员男扮女装饰演卖宝童一出戏中的人贩子“老卖”,他特别能出猴气,幽默夸张的表演逗的人乐不可支,全村老少众口一词都叫他“老卖”。老一辈演员虽属草根,但艺术特色鲜明,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深深铭刻在人们心中。有几位老艺人还健在。

          传统京戏对家乡也有浸淫。我少年时学胡琴,大爷爷一把抓过胡琴即兴拉了一大段华丽曲折的京戏,娴熟而有张力,让我十分诧异,他不识字,不识谱,不知怎么学的。大爷爷平常哼唱的也都是京戏,张口就来:“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韵味十足。 只是传统京戏不曾搬上家乡舞台。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村茂腔剧团就改唱现代京剧了。样板戏的兴起使村里的文艺气氛达到了炽热的程度,广播喇叭里唱,收音机里唱,人们几乎耳熟能详,妇女们纳着鞋底哼哼,烧火做饭哼哼,夜晚纳凉也哼哼,男人们就更不用说了,骑着自行车哼唱,劳动间隙哼唱,有时锄着地也哼唱,兴之所至大嗓门就咧开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的小青年拿捏着用小嗓:“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有人甚至一人串三角,把智斗一场演唱的意趣横生,让人捧腹的同时又生出几分赞许。我和同学上高中路上,你一句我一句,能把《杜鹃山》整本一字不差背诵下来。在这样一个氛围中诞生的村现代京剧团,就非同一般了。

          女一号当属村东头一位栾姓姑娘,她曾是学校宣传队骨干,当过展览馆讲解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楚楚动人,嗓音圆润甜美,扮演李铁梅是她的拿手好戏,当唱到《红灯照儿永向前》一段时,真是声情并茂,光彩照人,摄人心魄。走在大街上,她总是目不斜视,腰肢款款的,吸引众人目光。                     

          剧团的台柱子则是后街一位刘姓演员,他是美男子,声音高亢有力,在老戏班中就崭露头角,此时已进入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等角色非他莫属。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红嫂》中扮演伤员出场那段戏,拄着拐棍挣扎着,踉跄着,摇晃着水壶无奈的呻吟着,悲壮的唱腔、丰富传神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把伤员英勇顽强的革命气概表现的淋漓尽致,舞台形象太美了。他的表演艺术获得村西头一位美佳人的芳心,成就了让人羡慕的良缘。

          也有奇才出现。说来好笑,有位王姓哥哥,有学骏马嘶鸣的特长,打虎上山一场戏都是由他配声,模仿的马叫跟真的一样,颇有现场感。剧团走到那他跟到那,真是一招鲜走遍天。我和他相处的很好,私下里让他学给我听听,他都微笑着用各种理由搪塞了。

          常言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农事稍闲,戏班中的精英们就心里痒痒,迫不及待酝酿和鼓动着排戏了。那个年代,大唱样板戏是突出政治的表现,村里对剧团的运作是鼎力支持的。

          排戏通常是晚上记完工分之后,在学校一个大教室里,负责人是村团支部书记。他很热心,风风火火的,常为演员迟到影响排练发脾气。虽说有共同爱好,也有工分补贴,但组织起来操心费力。开排了,他才露出轻松一些的神情。这时,窗户上爬满了凑热闹的孩子,墙角猫着一些厚脸皮的超级戏迷。操琴是本族一位当老师的叔叔,他的京胡艺术堪称一大亮点,后来他考入县京剧团成为一名专业琴师。导演是他的哥哥,一位灵性极高、无师自通的天才艺人。每次排练都排到接近半夜,越排到最后越来情绪,越上戏瘾,越出灵感,越默契,清脆的锣乐声和悠扬的唱腔传出室外,飘散在村子安静的夜空。负责人觉出时候确实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出工,这才叫停,俊男靓女们意犹未尽的说笑着、互相打趣着散去。

          经过紧锣密鼓的排练,大功终于告成,要上演了!消息传出,全村人就像小过年,奔走相告。

          孩子们早早就出来占地方了,或摆上石块、砖头,或放上凳子,家长炫耀的向南北庄亲戚发出邀请。此时唱戏地点已移到村前一个大土场上。夜幕降临,观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几个皮孩子骑到对面一棵大柳树杈上,颤颤悠悠的。台上光打家什不开场,下面就开始抱怨:“光磨台!快演!”依然是不急不躁的打家什,“锵呔锵呔”。终于有位身穿军装的报幕员走到幕前,一个标准的敬礼,宣布演出开始。台下顿时大乱,打起呼来,后面的往里挤,前面的向后抗,就像波浪一样,台子似乎要被掀起来了,维持秩序的民兵赶紧用长杆子在空中乱扫,被打到的疼得高声骂娘,忿忿的嚷着:“痴巴,看看你脚下!”只见几个愣头青把着台子前沿,塌着腰,腚一撅一撅的,就像发情的公牛。这时,一位有威望的长者趣前,躬身对着愣头青们连劝说加训斥,好一顿口舌,这才让其罢手。

          场子渐渐归于平静,大幕徐徐拉开,拌着锣鼓家什,演员迈着细碎的台步上场了,一段道白,一声高叫,开嗓唱了起来,人们随即进入剧情,鸦雀无声,一个个眯着眼睛,张着嘴吧,痴迷了一样,不时发出赞叹声和会心的笑声。老太太们指着台上,评评这个,点点那个,自言自语:“杨家二姑娘化了妆小模样还挺俊。”“孙家大小子是块唱戏的料,满口嗓。”“你别说,这老戏骨子浑身是戏。”就像品尝着有滋有味的大餐。看到动情处,也跟着抹一把眼泪,到了末尾常常又破涕为笑。

          要散戏了,又是一阵大乱,大人喊,孩子叫,板凳响,你踩了他的脚,他碰了你的腰,不咧人话的斥责,就像被戳的马蜂窝。

          扶老携幼回到家,带着甜蜜的回忆进入梦乡。演一场戏,全村人兴奋好几天,热议好几天。

          在本村演出成功,一炮走红,剧团就到周围村庄演出,最远出去十几里地。除了过戏瘾,扬名声,吃上几顿招待饭也是演员心中所盼啊。

          进入新时代,京剧团悄然消失,被称为“栓老婆撅子”的茂腔重新焕发生机。村里成立了民间戏班,制作和购买了新行头和道具,把《西京》《马前泼水》《寻儿记》等传统戏搬上了舞台。演员大多换了一茬新秀,操琴仍是本族那位叔叔,他的夫人也是一位具有专业水准的优秀演员,当年曾是公社宣传队的名角,如今风采依然,活跃在戏剧舞台上,起到传帮带的作用。虽说是民间戏班,但韵味更浓郁。逢年过节,村民在家门口欣赏着地道的家乡戏,所有劳作的疲惫和生活中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偶尔回家碰到演出,心一下就被乡音吸引住了。

          愿父老乡亲们在优美质朴的旋律中走向幸福美好!

                        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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