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火,大地一片血红。
一条血色的河流,蜿蜒伸向远方。
河流旁边的草地枯黄,一条泥泞小路将其一分为二。
路上行走着一个白发剑客。
他身着一身灰色破烂的武士长袍,肩上扛着一把古老的宝剑,低着头,沉思着,慢慢走来。
他的左手已经断裂,血水透过腐烂的衣袖一直往下滴落。
忽然他目光一闪,感觉到空气中一阵骚动,他本能地握紧手中的宝剑。
一支飞针无声中直指他的左眼,他一个侧身躲过。
他抽出宝剑、扎稳马步、四处张望,怒吼道:
你有完没完!你已经追了我三百年了,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你已经夺去了我一只手,还不满意吗?你到底是什么人!快给我出来啊!
声音消失在群山中,只剩下风吹枯草的沙响。
剑客早已习惯这个沉默,收起马步,执剑继续前行。
天色渐晚,燃烧一切的火红逐渐熄灭。冷风起来了,星星出来了,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大地一片湖蓝。
剑客在一个小山坡的巨大的榕树底下盘腿坐定。
他将那把祖传下来的青铜宝剑横放在两腿膝盖上,手掌抚摸着剑身,感受着它的温度,感受着空气流经剑体的律动,感受着自然万物与宝剑的共鸣。
他想起了三百年前的自己。
他是那个时代最有天赋的剑客。
在十岁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人剑合一”,在他圈子范围内无人能敌。
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给剑赋予了灵魂。
但他不能满足,他的内心时刻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更高。
那种“更高”的可能让他寝食难安,他整日冥思苦想,直至生出满头白发。
他以为打败世间所有高手、实现天下第一,就可以消除这种不安。
他立下无数战书,打败无数对手。
他于对手没有任何尊重,脸上一股大写的狂气:我就是要打败你!
终于与全世界武林为敌。
但天下第一的目标还未实现,他就遇到了那个始终不明身份不见行踪的杀手,逃亡了三百年。
一凉阵风吹过,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爸爸,快回来。
是儿子。
他闭着眼睛面向东方,那是家的方向。
三百年了,妻子还在吗,儿子已经长大了吧,他现在做什么,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吗?
突然,剑身传来一阵波动,空气中犹如有一根琴弦直划过来。
他猛然低下头,刹那间,背后榕树的树干已被横向切开,整棵大树轰然倒地。
他往山坡下狂奔,忽然被一个石头绊倒,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飞扑出去。
完了。他心想。
就在他即将倒地的时候,地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黑洞,他刚要呼喊,却已经被吸入洞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完全的黑暗。
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漂浮在黑暗中,他索性把眼睛闭上,感受这黑暗。
三百年对死亡追击的躲避,让他的触觉、听觉、视觉、直觉等感官全面打开,能感知到常人无法觉察的异动。
他全身放松,伸直宝剑,进入战斗状态。
他听,静静的听。
但他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他全身的感官无所依靠,只能感受他自己。
黑暗中,他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
一些零星的彩色碎影在眼前漂浮,他看着那些各种形状的碎片,波纹,螺旋,还有花草河流路人等各种事物的残影。
他心中的恐惧、纠结与不甘渐渐散去,就连他的宝剑,也在离他远去。
他猛然一惊握紧宝剑:剑不可能离开我!
这时,眼前的碎片残影逐渐组合成一个清晰完整的影像。
他见到了家乡的草原,见到了妻子和儿子在草地上奔跑,依然是三百年前的样子。
他走进这个影像,脚踩在开着紫色小花的草地上,粗糙细长的草叶刺激着他的小腿,如此真实。
他看到妻子双手捏着辫子朝他走来,但是走得越近,头就变得越大,并且面目一直在扭曲变形,眼睛变成了两个巨大的空洞,整个头部和五官被拉扯得完全失去了原样。
他吓得一直往后退,紧握宝剑大吼道:站住!你他妈是谁!
妻子立刻不见了,儿子也消失无踪,只剩下他和这片草原。
他朝远处望去,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盆地,灰白的雾气在盆地中部漂浮,周围的山丘全部长满绿色,在雾气中滋养着。
突然大地一震,盆地旁边一座山丘拔地而起站了起来,露出一个石头巨人,山是它的后背,从中伸出四肢和头颅。
剑客丝毫没有畏惧,握着宝剑直面着巨人。
一股战斗的兴奋萦绕全身。
来吧来吧,你这个妖魔,我知道就是你,就是你纠缠了我三百年,你终于现身了!今天,我就在这里终结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通天狂笑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透天空大地。
在我创造的世界里,你想打败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客的脚步乱了一下,低下头,内心一阵惶恐。
莫非我是进入了这个恶魔的梦中?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握着宝剑的手也开始松懈。
这时,脚下大地轰鸣震颤,剑客抬头一看,只见巨山狂魔正在朝自己猛冲而来,它全身着火、烈焰狂窜,犹如一座行动的火山。
面对熊熊大山之火,剑客突然内心平静下来。
三百年的逃亡,今天终于可以终结了。与其死于恐惧,不如平静而去。
他闭上眼睛,松弛双眉,放下宝剑,缓缓直立起身子。
他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感受着那股大火的热浪。
热感逐渐变得强烈,他的肌肤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烧,但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细细品味那种疼痛的感觉,犹如一丝丝电流在身体内四处穿梭。
他感觉到皮肉正在剥离,无数条电流变得极端强大并在体内剧烈冲击。
他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细胞,都在承受着电流撕裂的疼痛。
随着肉体的消逝,他感到身上不断有东西在剥离出去:丈夫、父亲、剑客、规则、道德、思想、思维、情感……
最后,连“我”也消散了。
当一切都结束后,他发现自己正漂浮宇宙之中,或者不应该叫“漂浮”,他只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
当没有了自己之后,世界变得异常通透,万物的运行清澈通明。
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人生,犹如登高望远般一览无余。
当年追求的天下第一,只不过是人间游乐场的一个游戏。
也从来没有所谓的“更高”,只有真相与幻象。
剑道,与佛道、武道、茶道一样,统统只是一个通道。
这个通道,通向世界的本质。
此时,他在宇宙中看见了一团星云,在那团星云中看到了银河,在银河中找到了太阳,在太阳旁认出了地球。
他来到地球上,穿过天空薄云,来到了家所在的地方。
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正身处家里的书房,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一根银针,看到妻子正在抱着自己痛哭,看到儿子趴在自己身上呼喊。
眼前是正在人间发生的真实,他在自己家被仇家暗算,那三百年的逃亡只是自己临死瞬间大脑的梦境。
那个在梦中追杀他的,其实就是那个一直想摆脱尘世幻象的真正的自己。
最后,他看到自己身上上那个毒针的细口,正在把周遭所有事物都吸卷进去,他的妻子、孩子、房子、草原,他的亲人与敌人、回忆与追求,统统卷入了这个针孔。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消散,回归到一个更大的整体。
这个没有体积的小洞继续吸纳一切,地球、月亮、太阳、银河、星云、宇宙。
一点万世界,万代一瞬间。
他残存的意识萌发了最后一个念头——
没有什么天下第一,
天下就是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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