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以为梦里五彩斑斓,能实现所有的愿望。长大后才知道,无论走多远,做了多少个梦,梦里终是走不出儿时看过的景和境。
我又做梦了,梦里的房子是太行山的厚岩石砌成,白灰泥糊的缝,屋顶上灰褐色的瓦片一片压着一片地排列。下雨天,能听见雨滴落在灰瓦上的嘈杂声。瓦屋顶棚出来一个小阁楼,入口在进屋门的左手边,一架木制的楼梯,踩上去的“咚咚”声有些粗壮,一些浮灰被惊扰。上到楼梯一半,成年人的上半身已经钻入阁楼里,楼梯上只能看到半截子腿。
七八岁的我爬上了那个黑黢黢的阁楼。没有光,我却能看清阁楼上的角落,空气中弥散着阴暗陈旧的味道。突然惊醒,我使劲反应,才想起来此时非彼时,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全是记忆作祟。在天光大亮的夏日黎明,再也难以入睡,我躺在寂静的床上,任思绪顺着记忆的河流洄游。
我爬上阁楼,跑跳着去把阁楼左边的两扇木格窗户打开。我坐在石头的窗台上朝外看。
“你又上那儿去弄啥嘞?别栽下来。”
姥爷正八字步立定在院子中间,仰起头皱着眉冲我大声喊。我缩回脑袋,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开始摸索眼前摆着的一个个白色编织袋。摸到装山楂的袋子,拖到窗户前,解开扎口的麻绳。过了一个冬天的山楂有些缩水,皱皱巴巴的越发变小。我捡一个大点的,掰开,抠掉里面的核,放嘴里慢慢咀嚼,酸的想哆嗦。可又禁不住酸味里透出的那点甜。抠了一个又一个,把山楂核连抠带吐,从阁楼的窗户扔下。
趴在石头的窗台上,我能看到对面屋顶瓦缝里钻出的几根狗尾巴草,就着天长日久大风刮来的土,沾着春天的雨水,长得直立青翠。我想等它秋天落了籽,明年就会是一大片,我得告诉姥爷,让他把草拔了,要不然草长得掀了瓦,房子就漏了。
院子里有棵香小椿树和大臭椿树。香椿芽已经被掰了两茬,全被姥姥腌成了咸菜。大臭椿树长得又高又茂盛,树冠像一把张开的大伞,遮住老树杈上的鸟窝。自从我发现那个鸟窝,它一直就在。每年都有鸟来,没有人爬上去看过到底是什么鸟,但是我猜可能是黑尾白腹的大喜鹊,因为它经常飞进院子,阿姨看见就会说,“今天家里要有客来喽!”
屋子转角的鸡窝旁,传来老母鸡“咯哒咯哒”的叫声,我两手撑着窗台,探出半拉身子扭头往下瞅房角。老母鸡的叫声扰了那条土狗的清梦,土狗从地上站起来,朝老母鸡“汪汪汪”地狂吠。我冲着院子里嚷嚷,“老母鸡下蛋了。”
姥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依旧站在院子里,仰头,一边抬手往阁楼里撵我,一边训斥,“快往里去。”我咬着一粒山楂核,呵呵笑着,把山楂核吐到院子里。姥爷的语气更厉害,“你是不是又在上面吃山楂,小心牙痒,到时候饭都吃不了。”我跟姥爷打着哈哈“没有啊,我没吃呀。”
春末夏初,大太阳的好天气,姥姥会把阁楼上两个窗户的四扇门板拆下来。把面粉、玉米熬成的浆糊刷到门板上,再贴上一层又一层的破布,仿佛给门板穿上厚厚的盔甲。姥爷会把窗户门再装好,从阁楼里面关严,等着太阳把黏着浆糊的破布层晒干。姥姥揭下干透的破布层,剪成鞋底的样子,一层一层摞起来,用麻绳纳成千层底。姥姥每年就是用这些破布层给姥爷和舅舅们做鞋,春夏布鞋,秋冬棉鞋。
离开阁楼的窗户,我像挖宝一样,发现了姥爷储存在编织袋里的花生、玉米和小麦。我坐在楼板上,剥花生吃,洒了一地的皮,姥姥说我跟老鼠一样。我自己缝了一个沙包,站在装玉米和小麦袋子面前纠结,到底要装哪样。
我还在一个被灰尘落满的纸箱里发现了小舅的画册。那么多的一堆连环画,我窝在阁楼上,借着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看得如痴如醉。自己看完依旧难抑兴奋,我把连环画带去了教室,分给大家看。当五年级的大孩子问我:“你还有连环画吗?”小孩子的虚荣心因为这句话越发膨胀,我把小舅的一纸箱连环画都散了出去,收回来的寥寥,而且能拿回来的也已封皮破烂。
多年后,当我读书越来越多,知道了《罗密欧和朱丽叶》、《西游记》、《智取威虎山》、聊斋里的鬼仙故事。似曾相识的记忆突然溯源,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明了,我的课外读物启蒙竟然是埋藏在黑暗阁楼里的那箱黑白连环画。
连环画被我散落得差不多了,我才察觉自己的心虚与忐忑。“小舅不会来找我吧?”果然,小舅来了,一米八几的瘦长个杵在我面前,我向上偷偷瞄一眼他那张板正黑沉的小脸,垂下头想怎么办?怎么办?
“我的那些连环画是不是都你拿出去弄没了?好好的书就这样给毁了。”我耷拉着头一声不敢吭,只能装蒜。小舅走开了,我长出一口气。但接下来几天,我都绕着他走,生怕他再来找我追究。谁知没心没肺的小舅问过一次之后,就把这件事情撂开。
我刚刚收敛了几天的内心又开始躁动。我又钻进了那个黑暗的小阁楼。我想角落里既然能扒出小舅的连环画,说不定还有大舅和二舅的什么好东西,对那片不透光亮的黑暗空间,我又充满了无限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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