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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粗通文墨,却性如烈火,母亲目不识丁,却温柔娴淑。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与母亲走到了一起,养育了一堆儿女,一辈子没怎么红过脸。
父亲过世多年后,母亲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你爹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
做儿女的听了,心里不禁愀然。难道这就是母亲对婚姻、对幸福的理解和感悟?难道这就是母亲在父亲离世之后,独自含辛茹苦拉扯着我们过日子的信念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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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生性倔强的父亲不怕爷爷的拳脚棍棒,却发怵于先生的知乎者也。
后来家道没落,父亲开始放马。从小父亲就对马有着深厚的感情,马的性子越烈,他就越喜欢。尽管为驯服这些马他没少吃苦头,经常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还被马尥蹶子,踢得一瘸一拐。但父亲还是喜欢和马在一起,就像马是他多年的兄弟一样。
从春种到秋收,一年四季,父亲都和他的马每天都在山坡、草地上疯,一起见证玉米、高粱的拔节生长、开花结果,然后再一起品尝秋天的果实走进寒风呼啸的冬天。
十七岁时,父亲已成长为一个性子刚烈、体格彪悍,开荒种田、扶犁下地、上山打猎、伐薪烧炭无所不能的庄稼把式。我家的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良田百垧、骡马成群,有几十名长工伙计,成了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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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十八岁那年,母亲坐上花轿,被一路吹吹打打地抬进了我们家的门。
母亲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从小没了娘,爹有些不务正业,家里经常缺吃少穿的,为此两个兄弟经常来我家打秋风。母亲很要强,一面要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娘家兄弟;一面又要面对婆家人的冷眼和朝讽。
为此,母亲只能对婆家的每个人都陪了小心,更加拼命地干活。在这个有着几十口号劳工的家里,母亲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家里家外地操劳。
逢年过节时,母亲是捞不着上桌的,而且大年初一还要挨个的给家中的长辈甚至大伯哥、大伯嫂装烟袋、磕头拜年,一圈头磕下来,经常被磕得头晕目眩。
幸好,父亲对母亲不错。父亲一心只管外面的事儿,家里的油瓶倒了都不扶,全凭母亲处置。母亲在当家作主这方面找到了做人的尊严。我想,这也许是母亲感念父亲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听母亲说,1957年大跃进来了,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带走了爷爷和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土地、牛马和农具全部上交了初级合作社。后来搞全国大炼钢铁,一辈子老实听话的父母,又赶紧把家里吃饭用的大铁锅和菜刀也统统上交,被公家扔到炼钢炉里面去了。
生命之中没有了土地,父亲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就像一棵正在生长的庄稼被连根拔起一样,父亲没了魂魄。此后的20年,身为干部的父亲一直带领乡亲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也还是填不饱大家的肚子。
不论是青年,还是壮年,父亲在他最好的青春年华里,都是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从不会藏奸耍滑,几十个劳工一起干活,他永远都是打头的。
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父亲一直都很有威信,家族里的婶子大娘都怕他,说他脸黑,说人不留情面。
父亲一生沉默寡言,对人冷面热心。在大跃进和大炼钢铁那个年代,从关里来了许多要饭逃荒的,父亲都会收留他们,帮他们安家落户,给他们社员一样的待遇。后来,等父亲病重时,这些人都像自家人一样心疼他、盼着他能快点好起来。
父亲人生中的黄金岁月是在饥荒、贫困、疾病与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中度过的。一生热爱土地,把土地视为生命的父亲没有等到土地承包到户,农民可以自主经营的那一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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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那年,我和妹妹刚出生不久。从此,母亲担起了抚养我们的重任。坚韧隐忍,是这个弱女子的脾性,勤劳善良是母亲的天性,豁达开朗是母亲的美德。
几十年如一日,母亲像是一架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劳作,为的是让我们能吃饱穿暖,上学读书。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母亲也从未低头,那些凄凉辛酸的日子里,母亲从不唉声叹气,面对痛苦磨难,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挺起了脊梁。
母亲待人宽厚,尽管自家生活不富裕,她还要尽量帮衬别人。“宁愿一人单,不让二人寒”,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一年春天,东北的冰雪尚未消融,闯关东的彭大娘一家挑着担子进了村,担子的一头是几件简陋的家当,另一头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在村口徘徊了许久,彭大娘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我家的门,说是要给冻坏了的娃们讨碗热水喝。母亲听了,二话没说就把他们一家迎进了门,让到了热炕上,又端来了一盆苞米馇子粥给他们充饥。
“金黄色的苞米馇子粥,配上酱黄瓜,那个香啊!”时隔多年,80多岁的彭大娘回忆说,老家闹饥荒,他们被迫闯关东,在东北走了许多地方,人家都不给他们这些“盲流”落户,那天是老天睁眼,让他们来到两趟干遇到了母亲。
为了安顿彭大娘一家,母亲腾出了老宅的西屋,领着姐姐挤到了东屋。“没米下锅,你娘就挖米给俺,没菜吃,你娘就去缸里捞咸菜……”
说起那段岁月,彭大娘忍不住牵起衣襟不停地擦拭眼里的泪花。“直到夏天挂锄,雨水也调和了,俺才在你爹娘的帮衬下压了两间土坯房搬了出去。”
记忆中,我家的老宅好像是“大车店”,大部分时间西屋里住的都是外来户。彭大娘一家搬走之后,又住过山东成武来的张庆坡一家,曹县来的张玉秋一家,还有老唐、老桑等等人家。
这些闯关东来的人要么携家带眷,要么弟兄结伴而来,无一例外地在我家落过脚。
没米没面、缺盐少油,都朝我家借。等这些外来户在村里干上一两年有了点家底之后,由父亲出面帮着落了户口,再盖上两间土房才“另立门户”,我家从未收过他们一分钱的房租。
那些年,不论是下派干部、下乡知青,还是那些走亲戚、赶脚的,甚至是出门讨饭的叫花子,无论贫富贵贱,当他们无处投宿落脚时,只要来到我家,母亲都会笑脸相迎,烧热了火炕,备好了饭菜,从不求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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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一对质朴的农民夫妇,像一株成熟的高粱一样,为人低调,甚至有几分谦卑,但他们古道热肠,待人温暖,让人如沐春风。
我们一直很感念,父亲和母亲将生命里最厚重的一面:淳朴、善良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们;同时,也把耿直、忠信像种子一样种在我们幼小的心上,这些都成为我们今天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宝贵财富。
“说话不紧不慢,吃饭不挑咸淡,待人不分贵贱,得失很少争辩” ;这是多年以后,我们一家为待人宽厚、乐观向上的母亲梳理总结出来的,也是她老人家一生真实的写照。
2013年的7月,一个让人心碎而又刻骨铭心的日子,一生乐善好施的母亲驾鹤西去,去了另一个世界与父亲相会。
从此,一抔黄土将父亲母亲与儿女们分开,阴阳两隔,我们再也没有了父亲母亲。年复一年,春风起、秋风落,儿女们的思念也随着这风儿起起落落。
爹娘,这是你们走后的又一个春天,山上的草变青了,枝头的柳丝也泛起了鹅黄,雪白的梨花飞满天。
娘,您生前是那么地喜欢花,总是把咱家的小院打扮得像个花园。今儿,我就让这一树树的梨花,还有高贵典雅的白玉兰,捎去我对您的思念与祝福吧!
爹娘,也不知道你们在那个世界过得好不好?愿在那个世界里,你们没有贫穷、寒冷和疾病;愿在那个世界里,你们相亲相爱,过得平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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