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01)打银锁
牛家镇是个离山区不远的大镇,镇里主街面上有一个做中草药收购、零售、批发生意的《福全堂》。《福全堂》开设己经有二十多年了,老掌柜杨福全年纪大了,将进出货关系网交了儿子杨国英,杨国英顺理成章地从小杨掌柜变成了杨掌柜。杨国英也准备在自己老了的时候将生意交给唯一的儿子杨士元。可念过几年洋书的杨士元对做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虽然表面上对父亲交待的业务从不拒绝,但能看得出来他更为关注的是朋友、是时局、是政治。
杨士元的不务正业很让杨掌柜担心,他不止一次地告诫儿子:“咱们就是收卖草药的生意人,管不了那么多闲事,再说了跟这种闲事沾边是有危险的。”
杨士元每次都安慰父亲:“爹,你放心,出格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话说得不错,但在杨国英听来总觉得儿子是在敷衍他。
十年前,杨家收留了一个叫董诚的单身汉。五十岁的董诚说他是从山东商河来寻亲的,亲没寻到却病倒在路上,多亏了赶车接货的杨国英将他拉回家来救治。十几天后董诚病好了却没有走,因他有一身好武艺,为了报答杨掌柜的救命大恩他决定留下来做杨家的护院镖师。
怀有上乘武功的人和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一样,都想找一个心智、品行、外貌、身体素质各方面都理想的传人。董诚愿意留下来当保镖实际上是因为看中了小士元,养病期间小士元常给他端水送饭,经他仔细观察认准杨士元是学武的好材料。
令董诚高兴的是,病好后在后院打拳没等他开口小士元便主动要求拜他为师学习武艺。杨掌柜觉得将来士元接自己的班跑外进山是免不了的事,身上有功夫总比没工夫多了一份保险,所以对儿子拜师学艺一事十分的重视。这样董诚就从护院镖师上升为杨少爷的师父,杨家上下包括杨福全老先生对他都是十分的敬重,他在杨家的地位几乎和掌柜的杨国英拉齐。
董武师没有辜负杨家的信任,把自己会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爱徒。五年后,董诚跟杨国英父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在这五年了,士元的本事也学得差不多了,出关这么久家里人对我不知怎么的惦记呢,我得回去了。”
董诚说得恳切,杨家父子也不好再挽留。当晚,杨家设宴为董武师送行,第二天一早董诚带上杨家送的一笔丰厚盘缠背上包袱离开了牛家镇。
自老掌柜七十岁以后,杨家过年正门的对联一直就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堂,”过路人一看对联就知道这家一定有古稀老人。
杨家每年对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节都特别重视,因为这天是杨福全的生日。人们都说这个生日好,吉利。一九三九年的二月二,杨家和往年一样中午设席摆宴招待来给老掌柜拜寿的亲友,晚上张灯结彩自家人欢聚一堂。
白发白须的老掌柜杨福全精神很好,今天他又把郑板桥画的那幅水墨画《竹石兰蕙图》挂出来让亲友和同行们欣赏。
每年生日这天老掌柜都要挂这幅画,这幅郑板桥的真迹是他五十岁时花重金在朋友手中购得的。他敬重郑板桥的人品才气,尤其喜爱郑板桥画的水墨竹石,对于此画他当宝物一样珍藏。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这句话全家人都会说,因为每次挂画时老掌柜都要自言自语地念道上两遍。
有一次杨士元套祖父的口供说:“爷爷,你这么喜爱这幅画,那等你百年后我们一定让它陪伴在你的身边。”
杨福全摇摇头,认真地说:“哦,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幅画虽说是我的命,但也是杨家的传家宝。我要是不在了,每到二月二你们把它挂出来看看不也是个念想?”几句话说得士元心里发酸,连连点头称是。
昨天夜里杨国英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掉在一个黑地窖里,又好像是壕沟里,高出有一个出口,他奋力往上爬,泥泞不堪的出口越爬越窄、越爬越滑……早上醒来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慌乱。
由于日伪政权不断增加税种和西药的引进,《福全堂》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目前只是免强维持。杨国英自问:为什么近来总做恶梦呢?是因为买卖不好心里发焦?
杨福全今年七十三了,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为了冲一冲这个坎,杨掌柜特意派人赶车从县城里请来了照相馆的摄影师来给父亲照相。全家福、父子、爷孙等照了好几张,最后是杨福全老人坐在郑板桥水墨画旁边的一张单人照。
忙活了一天,傍晚,家人刚要洗漱回房安歇,突然临街店铺响起了暴烈地打门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来者不善,不是兵就是匪。
杨国英立即叫所有人都集中到父亲房中,并严厉吩咐道:“我估摸来人不可能是一两个,他们一定都带着枪,所以无论来人多不讲理没有我的话决不可出来莽撞抵抗。”
儿子姑娘老伴都躲到了客厅旁边杨福全的房里,慌乱中竟忘了将那张《竹石兰蕙图》收起来。
杨国英亲自来到前厅开门,真让他猜着了,来的是一队国兵,在一个大脸胖军官的指挥下二十来个手持长短枪的士兵冲进店里。杨国英临危不惧,上前跟大脸胖子说:“长官且慢下令动手,请,请到后面客厅就坐,有话咱好商量。”
大脸胖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杨掌柜明白事理,好,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王玺!叫弟兄们先不要动手。”
叫王玺的是胖子的副官,他高声说:“传徐团长的命令,先不忙动手。”
国兵抄家有素,临街大门、后院正门、客厅门、卧室门、侧门,每道门口都站了两个士兵把守。
客厅里杨国英与徐团长对坐,王副官对客厅内的陈设逐一审视最后目光落在郑板的那幅画上。这边,杨国英小心地问:“徐团长带兵前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徐团长黑着脸说:“事情是这样,我们进山剿匪时抓获一个给土匪供货的人,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署名杨士元寄给他的信,他招供说杨士元是贵号的少掌柜。长官怀疑令公子不只是做买卖这么简单,命令我们前来搜一搜,我也是没办法,奉命行事嘛。”说罢掏出那封信,展开信纸递到杨国英眼前说:“仔细看看,是令公子的笔迹吧?”
杨国英接过信看了看说:“徐团长,这笔买卖是我做的,我让儿子给他写几个字就是通知他货备齐了,尽快付款取货。这这,这里边没有什么犯禁的话嘛。”当时一般店铺和野外工地都没有电话,传递信息仍是以写信捎话为主。
徐团长说:“信的内容是没毛病,可收信人有毛病,因为他是给土匪(抗联)供货。”
杨国英争辩道:“那个客人说他是搞建筑石料的,工地发生了事故,好多工人受了伤。老板买不到西药,再说了西药也太贵,所以派他到这来采购中药,顺便让我给他们代购一些物品。徐团长,我们就是买卖人,做买卖为的是挣钱,其它的我们一概不问,这是做买卖的规矩。他脑门上又没贴贴谁晓得他是给土匪采购?这?说我们通匪好像没根据吧?”
徐团长说:“可我要是把这封信交给日本宪兵队或警察厅,由日本人问你话,恐怕你就说不清楚了,杨掌柜,你说是不是?”
杨国英当然晓得其中的厉害,连忙说:“是是,都怪我挣钱心切,没仔细察访,徐团长您看这事该如何才能了结?”
徐团长用握在手里的手枪对王副官摆了摆,身材单薄一脸浅面麻子的王玺对屋里的士兵说:“你们都先出去。”
徐团长看着杨国英狮子大开口,说:“杨掌柜,为你了结这事弟兄们可都是要担掉脑袋的风险的。事情这么办,我也不为难你,你出一万块保证金,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旅部那我去替你担当。杨掌柜,我这可都是为你着想。”
杨国英头“翁”地一响,心“噗噗”乱跳,他竭力压住冲到嗓子眼的愤怒,镇静了一下说:“徐团长,别说一万元,就是五千元我也拿不出,打死我也拿不出,你看我把这套房子卖了也不值三千元。徐团长,您就高抬贵手,少要点儿,我全部货款只有三千,三千您看行不行?”
徐团长对杨国英的话好像没听见,他看了一眼对画努嘴的王副官,站起身来走到那张《竹石兰蕙图》跟前,伸着大脑袋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与王副官小声嘀咕了两句后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对杨国英说:“厅里挂着郑板桥的真迹还跟我哭穷?一万元没商量。”没想到这一胖一瘦还懂得古玩字画,一打眼就看出是真迹。
杨国英有些慌了,说话声音都走了调:“徐团长,我,我真的拿不出这么多呀,一万元?连续三年好年成我也挣不来这么多呀!徐团长,求求您高抬贵手。”
徐团长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厉声说道:“算了,五千块加上这幅画,这事就算了了。再讲价我就下令叫弟兄们进来搜,搜出违禁品可别怪我不客气,到时候连这封信一起交给宪兵队!”
杨国英不敢再讲了,遇到这样的事你有理可讲么?他连忙说:“徐团长,我手里真的只有三千。这样,你等我一会儿,我拿房契出去跟附近熟悉的铺子借一借,您别急。”
徐团长干咳了一声,门外的士兵又涌了进来。徐团长说:“王副官和你一起去。”
出了大门,王副官用同情的口气说:“杨掌柜,这年头不是什么买卖都可以做的,以后替人办事放精细些。”
在布庄店杨国英用房子作抵押借出了两千块。五千满洲票和那副画被这伙穿着军装的强盗给抢走了,杨国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士元一声“爷爷呀!”的哭喊声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他这才木然惊醒。
杨福全老掌柜虽老耳朵却不聋,门外发生的事他听明白了八九,最后得知那副他视为命根子的画被抢走他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竟然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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