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的《起风了》这两天终于可以在网上下载了。听到他老人家正式引退不再制作动画长片之后,心底还是深深地感慨一个时代的逝去。这部《起风了》,必然承载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宫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任性。
作为不折不扣的宫粉,宫崎骏的作品大多都看了不止一遍,但这还是我第一部去把所有有关的评论都找来看了一遍的作品,包括那部纪录片《宫崎骏退隐之作<起风了>-1000日的创作记录》。欣赏大师的作品是一个寻宝的过程,126分钟的作品里,是五年的打磨,是300个吉卜力工作人员两年的创作,值得你挖掘的东西太多了。就像是在一片一望无边的海滩上捡拾贝壳,发现一颗就是一份难以抑制的欣喜。你必须反复品读,一句话,一个镜头,或许都别有深意。作为宫崎骏的引退之作,更作为他面向成人的颠覆之作,这部片的品读更不得不如此。
宫老所爱
宫崎骏在《起风了》的内部放映会上流泪了。他自己承认这还是第一次。会流泪,自然是因为这部作品承载了太多他所爱的东西。从前的作品里,宫崎骏多是在表现天马行空的幻想和童真,以及对生存生命的反思。他代入自我最多的一部作品是《红猪》,但那部作品中也仅只有他自己。然而《起风了》的二郎身上,有着太多与宫崎骏息息相关的人的影子。
主人公堀越二郎最根本的原型,自然就是历史上零式战斗机的设计者。同时,二郎也是崛辰雄,《起风了》小说的作者兼主人公,二郎和菜穗子的凄美爱情故事就源于这篇中篇小说,宫崎骏在年轻时的生死观也受到了崛辰雄很大的影响。
然而不仅如此。二郎的身上还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宫崎骏的父亲。宫崎骏的父亲比二郎小十一岁,遭遇了关东大地震,在战争中是生产飞机零件的军工厂干部。宫崎骏常常把主人公二郎与自己的父亲相混淆。而另一个人,则是宫崎骏自己。二郎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对所爱倾尽全力的追求。二郎对设计出最完美的飞机的追求和宫崎骏对待艺术的态度不谋而合,二郎也是宫崎骏自身的投射。
另外,菜穗子的形象和宫崎骏的母亲也不无关系。宫崎骏的母亲在他幼年时曾因为肺结核卧床九年,和菜穗子所患的绝症相同。其实,宫崎骏的每部作品都和他的母亲有一定的联系,最明显的就是《悬崖上的金鱼姬》,是宫崎骏圆自己母爱缺失的一部作品。
最后,宫崎骏用这部片最直接地表现了自己对战斗机的喜爱。宫老从不掩饰自己对战斗机的喜爱,几乎在每部作品中都有战斗机的元素,《红猪》这部半自传的作品尤为明显。《起风了》这部作品的底稿,也是来自宫崎骏业余时间在杂志上连载的有关堀越二郎设计零式战斗机过程的漫画,由此可见一般。
寄托了宫崎骏如此之多与自己最紧密相连的感情,宫老在观影的过程中流泪也是人之常情了。可是,也正是因为作为这么多感情的承载体的堀越二郎却是一个战争机器设计者这层最本质的矛盾,造成了如今《起风了》陷入这般争议境地。
该不该拍?
我想,如果堀越二郎是一个如爱因斯坦或奥本海默一样的人物,那《起风了》就不会如此的尴尬,而宫崎骏也就不必如此费心的将战争元素剥离出去。爱因斯坦说自己一生所做的最错误的事就是提议研发原子弹,奥本海默对广岛和长崎所遭到的巨大灾难也深感内疚,所以记录和描述他们的作品本身也就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反战价值。或者宫崎骏最爱的不是战斗机,而是真正中性的技术产品比如火车,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世界怎么可能尽如人意。一生反战的宫崎骏最爱的恰恰是战斗机,而堀越二郎的一生中也没有表现出对战争的反思和忏悔。所以,在决定要不要创作以战斗机制造者为主人公的作品时,宫崎骏的内心必定也是天人交战了无数个来回。电影中,卡普罗尼问二郎,你是否有设计杀戮工具战斗机的准备?他知道这是被人痛恨的工作。这个问题,也是宫崎骏不断问自己的问题——他是否做好了他做好制作被人痛恨的战斗机设计者的故事的心理准备了吗?
电影中的二郎给了个模糊的答案——我要设计最完美的飞机。他回避了这里的道德困境。这也是宫崎骏的给出的答案。所以,宫崎骏在官网上说:“这部电影并不是纠结于战争话题的东西,也不是通过零战的优秀设计来鼓舞日本年轻人的作品,也不是用”零战设计者本来是想做民用飞机“以掩饰作为设计者对于战争的责任的心计。我们只是想描绘一个对自己梦想忠诚并为自己梦想进步的人物罢了。梦想是可以使人疯狂的,这一点我们也不能掩饰。梦想是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也可以说是人一生的陷阱。追求美的代价是重大的。主人公二郎的梦想最后被地对空炮弹撕碎、折断,黯然地给设计师的生涯画上了句号。尽管如此,二郎有着最杰出的创造力和才能。我们只是想描绘这样一个人物和他的故事罢了。”
宫崎骏剥离战争元素的努力可以用一段我很喜欢的话来描述,“社会评论家冈田斗司夫在其新著《话说〈起风了〉》中说的,‘宫崎没有把二郎描写成英雄。他只是通过二郎表现了自己。’于是他用林间,用山丘,用草原,用缠绵,用梦想,用情爱去温存那段历史,消解那段历史,并试图将那段历史纳入他所谓人文关怀的色彩之中。”
宫崎骏想撇开有关战争的道德困境去谈一个充满才华的年轻人分离追逐梦想的故事,这个愿望无可厚非。可这个道德问题,真的能够那么简单的绕过吗?
评论员姜建强就这个问题写了这样一段很有洞见的话:“宫崎骏的问题就在于他以为有一个不受限定的挖掘“技术者魂”与“少年梦想”之间无限的艺术空间和想象空间,而把道德律令与战场惨状置于不顾,或者干脆就不知道有一个杀人武器设计者和制造者需要“冷藏”的规则。”
其中的道理可以理解,但或许这里缺少了些与宫老将心比心的温情。坚定的反战立场,却对为战争而生的战斗机抱有无比狂热的爱,我想宫老自己应该时常被自己这对尖锐的矛盾折磨的很痛苦吧。所以,面对自己的引退之作,或许宫崎骏也只是想稍微任性一次,让自己从这对矛盾中解脱出来,能够无所顾忌地用自己的才华去创造一部自己的所爱的作品。而且,宫老也做好了面对这一切质疑的准备,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即使没有观众也没有关系”的淡然。这样来想,我们在批评宫崎骏的决定时,或许能带上一份理解的温柔。
有关梦想
正如宫老所希望的,撇开道德的角度,将这部片当做一部“在动荡不安的时代背景下追逐少年梦想”的电影来解读,又能看到什么呢。
相较现在的年轻人,二郎是幸运的。他的幸运之处在于他在童年时就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梦想与才华,并能够终身汲汲以求。王潮歌在“开讲了”节目中做的主题演讲是“我是谁”,这是最重要的问题,而二郎早早就找到了答案。他的梦想和他的才华完美的合二为一,只是他最幸运的地方。反观当下的年轻人,有几人从小就拥有为之奋斗终身的梦想,又从小就找到了自己的才华所在?
不过,梦想和才华仅仅是基石,是起点,而实现梦想的的过程在于靠奋斗。听到二郎的配音之时我颇有惊艳之感,在知道配音演员居然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导演庵野秀明时更是感慨神来之笔,居然能想到用一个业余演员都不是的外行,却又那么贴近二郎那严谨内敛的工科生形象。
只是二郎的奋斗故事如果放到一个二流导演的手里,或许就成了一个略让人反感的励志心灵鸡汤了。但我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却毫无这样的违和感。个人感觉,这里的秘密在于东方的含蓄美学。这和宫崎骏在电影后半段表现二郎和菜穗子的爱情所采用的原则是一样的。宫崎骏没有浓墨重彩地表现二郎凿壁偷光抱病求学,也没有大力刻画他心理上的坚持和语言上的豪迈,更没有使用依靠奋斗打败一个看似不可能打败的竞争对手的狗血桥段,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配合着那个还原度极高的历史环境和久石让的音乐,整个奋斗的过程被包含在每一个场景、表情和语言之中,内化成了一种性格,只会让你在看完之后反思许久,而没有这方面的违和感。
然而,二郎也是不幸的。在一个物质匮乏动荡不安的年代,个人经常被时代绑架,无法自由的做出选择。在二郎这里,就是卡普罗尼的战斗机之问。在少年二郎的第一个梦里,卡普罗尼说飞机不是战争工具,也不是商品,而是美梦。这应该是二郎最初的梦想。他没有想过去设计战争的工具,他只是单纯地想去实现一个梦。然而,“在时代的洪流中,梦想会被压弯,苦恼无济于事。生存却需要继续。这样的宿命也是我们现在每个人的宿命。”这是宫崎骏在剧本旁注中写下的一句话。所以,在咖啡馆里,总监让二郎担任战斗机总设计师一职的场景,就是二郎梦想被时代异化的开端。在这里,二郎没有立刻的回答。这回,他无法再用我要设计完美的飞机来回避了。卡普罗尼在梦中问他了一个问题:人类遨游天空的梦想,也是被诅咒的梦想。你是否做好了设计杀戮工具战斗机的准备?
二郎给出了他的答案。这也是宫崎骏给我们的答案。
有人说宫崎骏一直是走在时代的前头的。《起风了》依然也是这样一部回答时代之问的作品。作品中,二郎面对的问题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应该如何生存?如何对待梦想?而如今,在这个物质充裕但精神迷茫匮乏的年代,人又该如何生存?宫崎骏借堀越二郎的形象表明了他自己的人生态度——无论在怎样的年代,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难关,人都应该倾尽全力的去生活。因为,这个世界,是值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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