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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功成身退的迈克尔·乔丹向联盟的持有者们发出通牒:“赚不到钱?那就卖掉球队。”
言之凿凿,铿锵有力。
篮球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风轻云淡的躲过了两次争锋论战,幸运女神眷顾于他,帮助他以潇洒的突破步伐闪避开资方设置的墙垣、机关和暗道,但终究无法阻拦那颗饥渴于胜利的心脏:2001年,篮球之神卖掉了手中持有的10%的华盛顿奇才的股权,以球员和球队主席的双重身份回到球场——两年之后,奇才老板艾比·波林在没有事先通知乔丹的情况下卸除了他的职务。
“我本来不需要重回球场,然而为了帮助这支球队,我选择站了出来。但我得到了任何感激吗?我得到的是: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你的服务。我感觉自己被利用了。”
也许乔丹早该明白,资本游戏遵循的是另外一种规则。
他试图扔掉那本写满“失败”的字典。2006年,乔丹入股夏洛特山猫,并于2010年增持股份,成为山猫的大老板。传奇运动员褪下球衣,穿上西装,成为联盟最高权力机构的玩家之一。
2011年的劳资纠纷重燃战火,被众多球员希冀能够站在他们背后的儿时偶像已经成为最强硬的资方代言人。保罗·乔治指责他是伪君子,尼克·杨说不会再穿印有飞人Logo的篮球鞋。“把当初他说过的话送还给他,这就是我的建议。”业已离任的球员公会执行董事比利·亨特讲道。
就像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的结尾说过的:他们已经分不出谁是猪,谁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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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不是说乔丹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篮球场上最为坚硬和果决的球员依然保持本色,让一个打出过“Flue Game”的球员在谈判桌上扮演一个妥协者的角色,显然不可能。
尤其考虑到他是联盟最穷的老板(普罗霍洛夫花在女人身上的钱都比他花在自己身上的多),球会在一座再小不过的城市(当然在北卡罗来纳也确实找不到比这更大的了),球市长期萎靡(本赛季的季后赛经历让山猫雄踞球馆30支球队上座率的第25位),球队历史短暂(夏洛特历史上最伟大的球星是拜伦·戴维斯吗那夏洛特山猫历史最伟大的球员是谁呢这真是个忧伤的话题),毫无盈利能力(数以千万计的年亏损额以及从未出现过的盈利前科和前景)。
北大罗莱纳毕业的乔丹愿意趟这趟浑水,除了这是他的家乡球队之外,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是乔丹”了。
没错他刚进入资本市场就被狠狠摆了一道,没错那支看不到希望的球队抽血般连年亏损,没错他是选秀大会经久不衰保值性如黄金的经典笑料。然而乔丹在他职业生涯的前6年没有任何冠军,却在职业生涯的第14年成为史上最伟大的篮球手。
诚然,知难而退是明智,但我们有权选择一种不够明智的生活。
活的太明智,人生会少很多滋味。
3
不同于赛前习惯性紧张到呕吐的好孩子比尔·拉塞尔,鲍勃·库西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球员。他定义了控球后卫这个职业,也将一种令人愉悦的崭新球风带入了学院派的篮球场。
唱着圣歌的教堂里第一次有人讲起了脱口秀。硬木地板上的胡迪尼俘获了球迷的心,也改变了红衣主教奥尔巴赫的审美取向——在召入库西前,奥尔巴赫曾忿忿的说,我是为了获取胜利,而不是为了满足那群不懂球的乡巴佬。但是在经历过这个美妙的男人之后,奥尔巴赫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种华丽球风以及后来那个更加魔幻的皮特·马拉维奇。
篮球之外,库西同样不被现实所缚。1954年,他组建了美国职业体育历史上第一个球员工会,他写信给当时联盟中各支球队头面球员:多尔夫·谢伊斯,保罗·阿里津等等,并悉数得到正面回应——除了福特韦恩的安迪·菲利普,福特韦恩活塞队的老板强烈反对,意图组织力量扼杀尚未成型的球员工会。也就是那个时候,库西明白球员工会和老板的关系不是圣诞节一块吃花生包饺子唱首歌跳支舞,而是锱铢必较,兵戎相见的一生之敌。
球员工会最初是不被NBA所承认的组织,库西为了见首任总裁莫里斯·普洛多夫一面要等上近一个小时,当然,等待并不是无意义的。库西任职期间收获颇丰,比如撤销“耳语罚款”(裁判有权对板凳上交头接耳的球员进行15美元罚款),将球员的伙食补贴从每场5美元提高到7美元(这让球员每天的口袋里多出了200美分)。在库西卸任多年之后的一次采访中,库西将伙食补贴的提高作为任职期间最大的胜利——虽然仅仅是2美元,但这却是劳方和资方抗衡的开端。
细小而频繁的摩擦之后,羽翼丰满的公会终于有实力和球队老板们叫板了。
4
1964年1月14日全明星赛的赛前热身比平常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在球场前的直播摄影机带走了最后一片凋落的黄叶。
更衣室的门将世界分割成了梅阿查和圣西罗,球队老板在门外歇斯底里的咆哮,明星球员们则进行着最后的战前动员。故事的梗概清晰明了:球员工会第二任主席汤姆·海因索恩在1961年提交的改革条款没有得到彻底的实施,失去了耐性的球员在全美直播的全明星赛前逼宫,最后老板们做出了妥协,球员们则在开赛10分钟前进入球场。劳方和资方的角力以球员们大获全胜而告终。
如今NBA官方将那段往事轻描淡写:劳资双方亲切会晤,进行了具有建设性的会谈,并就劳方待遇问题达成共识,推动了NBA体制的完善和发展。实际上,对话的过程颇具火药味。也许那些记录在册的对话比上帝视角的仿真描述更能够勾勒出故事的全貌。
门的这边,全明星们指责老板的失信和狡诈——
杰里·韦斯特:我觉得我们被耍了,在球队的拥有者那里,球员毫无权利可言,这种奴隶生活简直就是NBA的石器时代。
汤姆·海因索恩:今天将成为运动史上的宪章运动。
奥斯卡·罗伯特森:他们总是把事情拖到未来,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改变想法。现在我们所做的,就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门的那边,措手不及的老板们声称球员杀死了篮球——
沃尔特·布朗,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创始人:海因索恩是美国体育史上最大的绊脚石,如果夏威夷有球队的话我会百分百把他交易到那里。
鲍勃·肖特,洛杉矶湖人队老板:你们去告诉埃尔金·贝勒,如果他敢不从更衣室滚出来,我就要他好看!
类似的叫阵不胜枚举。双方互不相让,针锋相对,肖特说上面这番话时甚至叫来了警察,想动用屋里迫使球员就范。而贝勒告诉肖特,他说的话让他留着自己用吧。
球员为了尊严而战,老板想保证联盟不致崩溃。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不曾想到,双方正在进行NBA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权力分割。
更衣室内18-2的投票数终止了这次拉锯战,球队老板们在全明星赛后兑现了他们的承诺,NBA则正式承认了球员工会的地位。
劳方和资方的战斗结束了。
劳方和资方的战争开始了。
5
壮士断腕般的生死谈判过后,球员工会得到了走到牌桌前和资本拥有者们博弈的准入证。此后,工会的矛头逐渐脱离球员的基本生存需求,转而开始分食联盟总体收益的大蛋糕来。
在漫长的拉锯战中,双方都发明了不少新武器:劳方提高工资比例;资方就设置了工资帽;资方设立了奢侈税线,劳方就推出各类交易特例。双方在谈判桌上各显其能,相互角力——从这个角度来讲,球员工会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劳动者,而是资本世界的竞逐者了。
而在目前的球员工会中,最强大的势力并不是镁光灯下的超级明星,也不是工会最需要保护的脆弱边缘球员,而是在每一例社会结构中的捣蛋鬼:他们手握筹码,数量不少,想法太多;他们是制造社会财富的核心群体,有强烈的叛逃和流动意愿;他们是多极化社会的粘合剂,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个名词正在慢慢消失。
他们是中产阶级。
1999年那场旷日持久的劳资谈判引入了“中产阶级条款(MLE)”概念,简而言之,此条款是为了防止球队老板通过填满工资帽而拒绝为中间层次的球员提供工作,每一支球队都将拥有一次特别的签约权签下他们而不触发奢侈税线。
起初中产阶级特例的合同额度并不是特别大,在MLE实施的第一年,特例提供的年薪仅为175万美元,而当时的工资帽为3000万美元。随着NBA的兴旺发达,特例年薪也跟着水涨船高。特例年薪在第二年便涨到了200万美元,并且每年都在顺次提高。2005年的劳资谈判资方虽然将中产阶级条款的最长时限缩短为5年,但这无法改变MLE越来越值钱的总体趋势。在2011年劳资双方再次谈崩之前,中产阶级合同的数额已经上涨到585.4万美元。
如今,在新的CBA规定中,中产阶级特例的数额已经不再和球员平均工资挂钩,而取决于双方的预定协议,无论联盟的盈利和负债如何,无论发生台风海啸还是世界毁灭,数字都不会发生变化——当然,这是资方耍的一个小小的把戏:在可以预计的未来,NBA的体量将会不断膨胀,如无意外,新的电视转播合同将会更为丰厚,到时,MLE的数额又会显得有点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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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每次劳资谈判过后,我们能够得到的结果总是,资方做出了妥协,劳方取得了重大胜利。即使在被誉为“史上最烂公会主席”的帕特里克·尤因主政期间,我们当时所感知到的结果似乎也是如此。
仿佛劳方总是在赢,而资方一直在让步——诚然,在劳资双方的斗争中,劳方从无到有,确实取得了很多成果,但是他们吃的暗亏也着实不少。导致双方口风的完全不同的最重要原因是:球员工会是一个组织,而球队老板们是彼此独立的盈利机构。所以公会要用一个漂亮结果给球员们交差,以证明他们成绩斐然,而老板们无需争辩孰胜孰败,主战场给你点甜头,在细节上自有找补。给你面子,给我里子,两小无猜,尽在不言。
老板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吗?是,但也分人。
超级明星是票房和战绩的最重要保障,老板们的财富之源。他们恨不得给球队的头牌全部薪水,然后其他球员每人发1美元。
新秀合同是稳赚不赔的廉价劳动力,无论你天赋多高,拿到多么漂亮的数据,都只能签下早就规定好的固定工资,每年领取100多万美元的薪水。既能干又省钱,哪个老板不喜欢这样的合同呢?
边缘球员是这个联盟的过客,本身不受到重视,他们所需求的几十万美元薪水甚至以场数计算的薪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每一支球队都需要在饮水机旁挥毛巾的球员,财大气粗的老板不会在乎这点钱的。
除开以上球员,偏就是NBA450名球员中占据半壁河山,在联盟中服役时间较长但又称不上明星球员,在球队拼图中不可或缺却又无法凭一己之力左右胜负天平的中产阶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角色球员”。
是的,“角色球员”是一个真诚而糟糕的称呼,其糟糕程度也许仅次于“垃圾时间的垃圾球员”。但不可讳言,这一部分合同是投入收益比最低的,也是球员工会最为着力保护的。也许圣安东尼奥马刺队本赛季的胜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证超级球星效应,但我们无法否认超级球星对于战绩和票房的重要性。与此同时,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是:圣安东尼奥马刺队没有在新赛季使用自己的中产阶级特例。
站在超级球员反面的,正是数量庞大的中产阶级。
在劳资谈判中,超级球星不希望联盟停摆,因为他们会少赚很多钱;边缘球员不希望联盟停摆,因为他们需要一份工作糊口;年轻球员不希望联盟停摆,因为他们没必要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做赌注;最为强硬的,其实只有中产阶级而已。因为这关乎这个阶层在联盟中的真实价值判定。
或者说,中产阶级绑架了整个球员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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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没有劳方,没有资方,只有玩家。
拥有权力,才能参与到这场权力的游戏当中。那些真正应该受到关注的劳动者们没有任何资格讨价还价。我们不曾得见教练工会裁判工会参与到联盟主角的竞逐当中,我们也没兴趣关注那些默默为联盟服务的人们的生活状况。裁判比球员更加忙碌,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没有专机,没有任何时间照顾家庭;球探从一个训练营奔赴另一个训练营,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飞机上度过,无人接待,忙碌到只能以机场餐果腹。
乔伊·克劳福德给板凳上傻笑的蒂姆·邓肯发技术犯规的时候,也正是他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迈阿密三巨头初建之时,美航中心球馆门票销售一空,接着球票销售部门解散,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工作需要做了。
我们真的关心过联盟核心之外的那些人们吗?我们真的在意火箭熊硕大的海绵头套下面的表情吗?
我们以为这只是一场表演。
但对于他们,那是全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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