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

陆沉：

“…….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你一个处身事外的人来说，善恶的界限以及对和错都有标准，我同样珍重你们的道德，但对我而言，这样简单的区分太过简单，我一直都在追求属于我的生活，努力成为我，即使曾经犯下过错，也完全没有必要辩解，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都是我选择的。我的经历就是我内心之明镜。”

孟阳结束了十年的爱情长跑，最终没有和陈一走到一起，他们之间的事情，看上去挺无聊的，孟阳一口气追了陈一7年，才确立关系，但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似乎也毫无乐趣，争吵是常有的事，偶尔还相互耍耍小脾气。

孟阳曾说：想牵一只手，等待了7年，等牵上后，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对于他们之间的分手，孟阳那天说这是身体和灵魂的回归，然后去操场边上的树林里坐了好久。

关于他们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孟阳第一次看到陈一的时候，是12年前的夏天，那天陈一穿着轮滑鞋从孟阳旁边经过，孟阳多看了几眼，陈一回眸一笑，孟阳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以后孟阳说起他的故事，都会说一句，伟大的事情，都有一个平凡的开头。

那时候，他们刚上初一，不在同一个班，孟阳也不知道她叫陈一，后来我问他，名字都不知道，就说喜欢呀！

孟阳说，谁知道呢？这种事情需要原因吗？你看她长得多好看啊。

喜欢一个人，就是一场冒险，尤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更像一场赌博了。孟阳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以后才可能再见，但他相信，一辈子那么长，总有相遇的那一刻，如果真无可能，那无非就是一个玩笑。这种事情很难预料，生活给什么就选什么吧。

我想，他给我的回答不一定是他当时就想到的，第一次邂逅，他至多就是因为陈一好看而已，但我知道，如果有任何的可能，像孟阳这样的人，他都会想方设法的创造机会的。

幸运的是，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就被分在了同一个班了。

那个年代，青春期的苦恼多是单相思，纯粹到所有的爱就是拉拉手，孟阳甚至不敢大大方方的去和陈一打个招呼，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陈一上课，下课，吃饭，回家，交作业，回答问题。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但孟阳内心的奔涌却一刻不停息，拉手的欲望日甚一日，终于有天他鼓足了勇气，搜肠刮肚的写了一封能把自己感动的长信，夹在了陈一的书本里，不过如石沉大海，毫无痕迹。

不过事情还是发生了很多变化，每次孟阳迎面走来的时候，陈一都回避，孟阳也自始至终都没有等到陈一的回信。

好多年后，他们说起之间事情的时候，陈一说，“我当时就觉得你字写的不错，但你写的那些话，都好像我在《美文》上看到的。”

“那就是我从《美文》上抄的，哈哈”孟阳说，“但那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实在是写不出来，只好抄了，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内心有多着急，刚开始是焦急，后来变怀疑，最后都不想看见你。听到别人说你的事，我都左右为难，听吧，烦，不听吧，又想。反正是不好受”

实际上，那7年，孟阳并不只喜欢过陈一，还有好几个，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陈一，他所喜欢的类型，个头要高，孟阳当年的小身板，有这个偏好，我想，不是因为陈一个头高，孟阳在不同的人身上都在寻找陈一的影子，而是，孟阳来自母体的性格，个头高，意味着被关怀，也意味着去征服，他的这个性格，以后越来越清晰。

他们之间的好多细节，在孟阳对我的讲述中都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那个时代的爱情还远远不如现在这样复杂，喜欢一个人，仅仅是因为好看，其他方面，是从来没有被纳入考虑的。

那个热情的年纪，年轻的生命体内散发着旺盛的生长力，有多少人将他们的所有才华都孤注一掷的放在了情感抽象而寓意深刻的书信里。如有必要，孟阳可以随时是一个末流诗人，对任何触动情感的事物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展示才华。除了上学，吃饭和睡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写一篇感情丰富而内容单一的情书，但那些文字只是孟阳写给自己看的，从来都没有第二个读者，更不会有人了解，那个腼腆的孟阳，是多么的喜欢陈一，深情以及怨恨，都是爱的表达。

一个人的性格虽不具体，几个笼统的词语也无法说明含义，但通过他喜欢做的事情，爱看的书籍，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我们还是能够发现他的所作所为的背后隐藏的人性中难解的秘密。

有意思的是，我在孟阳的身上发现了他的自我矛盾，那不易察觉，有时候却相当明显，他细小的动作，都体现出他的所思所想，表现出来的时候很不自然，尤其是他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后来，他的动作开始熟练，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想法，孟阳像个孩子，需要爱护，他也有野心，有侵略性。

7年之中，孟阳和陈一之间交流最多的一次是陈一写信给孟阳，这一封信孟阳已经足足等待6年了，但那封信的意思，却相当的空洞，除了好听的词语和清秀的字迹，孟阳看了好多遍，都没有从中读出任何关于爱或者恨的含义，6年的付出，等来的只是几页纸而已，他把那封信夹在课本里，藏在抽屉里，又放在衣柜里，来来去去，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字里行间的其他含义。

陈一，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朋友而已，她知道他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打架，惹是生非，不过也就是为了引起注意。

孟阳太傻了，那封信本身就是含义。他只能看到文字描述出来的东西，却不知道有时候事件本身就意味深刻。

那一封信一直被他珍藏，他们好了之后，就不知道塞到什么地方去了。

忘了说一句，陈一此时已经比孟阳高了一个年级，因为孟阳初中的时候，因为陈一和别人打架，中考前被揍，初中那几年，也没有好好学习，留级一年，陈一给他写信的时候，孟阳高三，陈一大一。

我认为，孟阳那些年对陈一的追求，就像一个没完没了，毫无激情的游戏。孟阳却并不这样认为那事情毫无意义到不值一提，那些年他坐在操场看蚂蚁搬家，树叶飘零，他所做的好多事情都和陈一有关，怎么能说毫无意义呢？那种趣味索然的小事情，就是他整整的一个过去。他认为那是安排好的，他没有选择余地，痛苦和欢乐，都凝聚在了日常生活里。

我们从来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孟阳对陈一的感情，也许算不上爱，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还完全不理解爱的含义。也许仅仅是因为他觉得陈一好看，或者她发育的还算成熟的肉体。总之，如果孟阳认为那是爱，那就是吧，人对美的理解从来都不统一，又有什么理由限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选择自己欣赏的肉体，爱是一首朦胧诗。

但事实又并非如此。陈一对孟阳而言，不仅代表了最好的肉体，而且，许多他都没有深思过的词语，也被他一厢情愿的赋予给了实际上他并不熟悉的陈一，陈一就具有了两种意念，从而代表了孟阳眼里所有的美。陈一被他抽象成一个词汇，经岁月的洗磨，成为象征，他或许并非真爱真陈一，只是追求完美，他喜欢过的其他人，不过是他对美的一种诠释而已。

他对陈一的爱恋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描绘的一样，孟阳说简单而深刻，我难以意会，但有两点可以肯定：

第一，他那会正处于发育时期，第二，他追求完美。

收到那封信的一年后，他们的故事正式开始了

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孟阳上大学了。

他和陈一的正式接触，也是从那年开始的，为了那一天，做过了好多铺垫。

毫无结果的喜欢陈一那么久，执念因时间而和解了。没有许多羞涩，也没有许多焦虑，有很多新鲜的肉体，可以去追求，似乎没有必要执着于不喜欢自己的那一个，那些年虚掷年华，犹如南柯一梦，孟阳似乎看淡了，陈一在某些时刻，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觉得若是见到陈一，肯定可以如朋友一样在一起自由的说笑了，这一切不过都是孟阳想象出来的，他始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只要陈一那边有轻微的动作，他都能觉察得到，并开始自己的赌博游戏，九月的一天，陈一说她过去找孟阳。

天气不错，孟阳早早的就在大门口候着了，看见陈一走来，孟阳赶忙去迎，陈一更加好看了，孟阳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地应对这个喜欢了好久的人了，那一刻，却紧张的都说不出来话了。

他们去了孟阳宿舍，简单的聊天，说起好多过去的名字，好多都忘记了，毕竟他们相差一级，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

孟阳把他最喜欢的钢笔送给了陈一，陈一为孟阳的新书全部工工整整的写了名字。

一周后的星期天，他们一起去吃了饭，陈一带孟阳去了附近的书店，在那里逗留了很久，他隔着书架偷偷看她的脸，有意无意的想碰到他的手，那天回学校的时候，他终于第一次牵了陈一的手，温润而柔软，他心跳的厉害，脸也红了，为了掩饰这紧张，他不停地说话，陈一倒显的平静，好像这种事情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那天晚上，孟阳心中已经快熄灭火又重新点燃了，他想拉着她的手，一直拉着，他没有想起来，他们拉手的时候，手心出了好多汗。

九月二十三号，陈一生日，孟阳花了200块，买了两张原版的CD，精心包装了一番，坐了两小时的车，送到陈一手中。

好几次，孟阳想牵陈一的手，在这校园里走上一圈，像表演一样，陈一都避开了，正是吃饭的时候，陈一却没有挽留他一起吃饭，她送他到学校门口，上车的时候，匆匆的朝孟阳挥了挥手。

回去的路上，孟阳想着什么？可能更多的是难受和委屈吧。

他们好几天都没有联系，好像遗忘了一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一次即兴表演，他们都是演员，在毫无观众的情况下自娱自乐，配合默契，演了两个无聊的桥段。两次约会才刚刚有点意思，一方就匆匆表示要下台，刚拉开的序幕，因为演员不配合的原因，又要合上了。各自都准备了整整6年，还没有正式开始，女演员演不下去了。

或许，那只是陈一对你的小同情吧，你喜欢了她那么久，她又不是木头，怎么能不在意呢？拉手又不会怀孕，心情好就给你拉一会吧，我对孟阳说。

但孟阳不接受这样的分析结果，认为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对我说：“差一点就亲嘴了，却还不知道陈一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陈一愿意给你牵手，那就牵着吧。”

在此之前，陈一已经有男朋友了。孟阳没见过，也没问过，陈一也没说起过，。

孟阳想起那天他们在宿舍的时候，陈一不停的挂断电话，孟阳问是谁，陈一也没有回答，他从别人那里知道，陈一现在的男朋友，人高马大，体育生，过去听说是个不良少年，特别能打，跑的也快。像孟阳这样的小身板，根本是无法对抗的。

他有时候就想象，有一天，他蜷缩在陈一的怀里，讲述自己的理想，陈一轻声的鼓励他，安慰他的时候，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像这个世上，就只有陈一最了解他，他愿意把自己的所有都告诉陈一，毫无隐瞒，包括心中最伟大的理想和最龌龊的想法。

有时候他在想，陈一躺在她高大的男朋友怀里，他用强壮的胳膊搂着陈一，他们放肆的开着玩笑，她就像一个玩具，听他的话。

这种想象的情景是模糊的，不管是他躺在陈一的怀里，还是陈一躺在别人的怀里，都是模糊不清，很多时候，他想着想着，就把角色搞乱了，陈一的男朋友完全被忽略掉了，陈一不再睡在别人的怀里，而是卧在他的怀里，听她轻声细语，这个时候，孟阳都会看看自己的胳膊。

沉闷的半年过去了，大学生活也渐渐熟悉了，刚来的时候，孟阳实在受不了大学的自由，虽然可以抽烟了，玩扑克，睡懒觉，夜不归宿了，但很无聊。

没有一种生活是人真正想一直过下去的，生活到处都有无聊，大学有什么意思？除了自由，就是毫无目的的生活，不管你选择颓废下去，还是振作起来，大学生活都是平淡无奇的。曾经对大学的各种想象，就如梦中陈一的手一样，白天告诉自己很多次，梦中抓住了就不松手，醒来的时候还是空荡荡的。这就是大学生活，有的一直有，过去没有的还是没有。

孟阳写了好多文章，有人充满猜测的给他留言，讨论一种生活。孟阳搜索同学录，将陈一设置为特别好友，并把陈一写的文章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每一条留言，每一个日常状态。

他还是不了解陈一的，过去所有的认识，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这个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姑娘，还有很多他不清楚的地方。

陈一写了这么一段话：

你就是我的全部，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任何的虚情假意，你是我爱的人，却将要成为一个我爱过的人。

我像你一样爱自由，但我体会到的却全是折磨，你知道我爱你，却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我？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我就没有？

孟阳不知道这段话是陈一写给谁听的，下面也没有任何的留言，不过既然写在这里，那说明陈一的意思那个人会看到的，他翻遍了陈一的朋友名单，也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他就在下面留言了;

爱是相互自由的方式，不然就是枷锁。用情太深，会成为仇恨，成为负担。

很难说清楚孟阳这话是宽慰陈一的？还是借题发挥表达自己的愤怒呢？

陈一能歌善舞，发育的很好，每次都让孟阳神经紧张。

有很多没有被证实的关于陈一的绯闻，都是从和她关系不熟悉的女生口中流传出来的。孟阳一直都不相信，但这几年来，流言不断，他开始怀疑了，怀疑，就意味着信了。但不管怎么说，陈一还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姑娘，一直如此。

那天看完陈一的所有记录后，孟阳很痛苦，他想写写自己的心情。

他坐在电脑跟前，一根接一根的吸烟，好久才写下了两句话：

女人水性杨花

只有傻子信他

又是孤独的一夜。

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孟阳打通了陈一的电话，孟阳让舍友操着浓重的东北话，说了几句蹩脚的台词：你好，陈同学，我是校园广播，有位不愿意透漏名字的同学为你点了首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下面送与你。音乐响起，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等到一曲末，才挂了电话。

电话是用孟阳的电话打的，孟阳想着过一会，陈一就会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始终都没有等到电话，他感觉手机像一块被烧得已经发黑的土豆，想拿在手里，又想扔掉。

那一晚上，他失眠了，睡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等待有时候是值得的。

命中注定的事情，总是按顺序发生，该来的最终会来。孟阳7年的辛酸路总算走到头了。

就在陈一打电话过来说，你还喜欢我吗的那一刻，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喜欢啊，然后就是沉默，有30多秒，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太突然了，也许是等的太久了，竟然不知道如何迎接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了。

放下电话，他在宿舍里来来回回走了30多分钟。

1

孟阳想起这7年多的经过，不觉悲上心头，现在陈一答应和他在一起了，快乐就在手中握着。

那是个夏天，他们的感情也同那天气一样，干燥而热烈，孟阳的心里好像着了火，时刻期待着陈一对他更多的暗示。

他们作为男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是陈一去找的孟阳的，在学校操场的草坪前坐了足足三个小时，中间喝了两瓶水。

夏天的晚上很闷热，孟阳看着坐在对面的陈一，尤其是陈一撩头发的时候，孟阳都感觉到口渴，为了掩饰他在不停地咽下唾沫，他不停地喝水。

灯光下的陈一很美，有微风吹过的时候，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月亮挂在中天，星光闪烁，操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手牵着手听着虫唱。

他们说了很多话，但至于说的是什么，现在谁也记不清楚了，可能更多的都是关于过去的往事吧，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互吐漏过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追求完美的孟阳，在陈一的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爱一个人不是游戏，但爱是一次冒险，从那天起，一直到后来他们在雨天告别，孟阳都认为陈一是自己的人，他的胳膊有没有力气现在都无所谓了，孟阳眼里的陈一越来越好看了。

不管他们是如何吸引对方的，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些什么话，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将这段感情延续下去，直到白头，直到地老天荒。

他们的未来是什么样，谁也没有想过，还有很多路要走，陈一为什么突然答应和孟阳在一起，孟阳还都不知道呢！

他们一起散步，一块吃饭，一块数过星星，看过月亮，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对方，浪漫到让人嫉妒，也曾无聊到只剩下牵手拥吻。孟阳爱她那么深，陈一知道了。

日子如流水，四处春光，他们相互欣赏，他们身上的所有秘密，都完全暴露给了对方。孟阳感觉终于可以脱下这穿了7年演员服装了。

好像以后都不会有秘密，都会在对方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孟阳深情的和陈一说话，晚上也不失眠了。

那个暑假，他们经常在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坐在小河流水旁，陈一为孟阳唱歌，孟阳静静的听，那歌声空灵，空气里充满了爱情的芬芳。

孟阳觉得自己很幸福，既然这一段感情如此的来之不易，他已经知道下来该做什么了。

可以认为，孟阳对陈一的感情是纯洁的，虽然有来自本能的欲望，但已经沉淀，是的，时间能磨掉虚伪，过滤思想中的肮脏，孟阳对陈一的爱已经升华，在他们的心中，这份感情很高尚，既不卑微，也没卑鄙的特征。

那一年孟阳大三，陈一大四，这是他们的校园爱情。充满小幸福，而且毫不夸张。

毫无疑问，孟阳这辈子都想和陈一在一起，他想象以后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

尽管在一起不久，还难分难舍，但孟阳还是决定暑假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了。

总要生活，如果不能竭尽全力给她所能给的最好，爱一个人，都算不上诚心实意。

他们刚刚好了3个礼拜，孟阳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工，也是一次冒险，去找自己的将来。

临走之前，他收到陈一的短信，她说她昨晚梦到孟阳了，他们一起在一个很大的葡萄园里摘葡萄，并告诉孟阳，如果出去不适应，就回来。孟阳暗下决心，如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纵有千千念，也要搏一回。

他当时认为他是为陈一而出门的，但后来告诉我，他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以后能够拥有陈一。人生中总有很多事情，你当时都觉的崇高、值得尊敬，后来却发现那其实不过是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并不具有任何高尚的目的，有多少细节是刻意安排的，那几次拼命的努力，天真活泼，感动自己。

人做的任何事情，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其他人，我们只能成为自己。

人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和行为都强加在别人的头上。

他出门是为了能够从中得到锻炼，以后有能力机会陈一，原来为别人不过是说漂亮话，为自己才是真的。人都为自己谋划，不为别人，即使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也能为别人带来好处，他还是在为自己考虑。

这是孟阳一直以来的自我矛盾。他那时候还搞不清楚自我和目的。

但那次出门并不如他所愿，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多少年来的想象，都被现实无情的泼了冷水，他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头脑中的想法还经受不了现实的考量，这当头的一棒，证实了孟阳的机会主义。

蜷缩在回家的火车上的时候，他一直翻看着陈一的照片，她笑靥如花，眉宇间有淡淡的忧伤。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陈一，讲述他的这一段经历，当初的信誓旦旦以及现在的铩羽而归，都证明了他的不成熟，他心里想着陈一，蜷缩在她怀里。

他们见面的时候，陈一安慰他说，你都能等我这么久，想法就等不起？如果杜鹃不唱歌，你就等它唱。孟阳觉得欣慰极了。

不论如何，这次出门对孟阳都是一个沉痛的打击，他也感觉到了陈一对他的爱是真的。确实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下来的日子，他们经常在一起，孟阳经常高谈阔论的一大堆，陈一总是静静的听他说，偶尔，孟阳用他口音浓重的英语为她朗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时候陈一为他朗读她喜欢的散文。

他们还去了当年的学校，看了那里的教室，找自己当年的座位，还好人在物在，充满回忆。

他想起来第一次看到陈一的情景，便问陈一，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都不回复我。陈一说，你当时吓到我了，你那哪里是喜欢我，明明就是正发育。

我们错过了好多啊，我以后都好好对你，陈一说好。陈一挽着他的胳膊，坐在教室里。

那一年开学后，孟阳很忙，经历了暑假的那次打击，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图书馆，课也不怎么上，要不就是在宿舍睡觉。我们喊他出去玩的时候，他也不去，他好像不一样了。

那些天，他时常想起大学第一堂国文课上，年轻女老师的提问：你为什么要上大学？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呀，人有很多种谋生的方法，上学是唯一的出路吗？社会上不是也有很多人，过去都没有上过大学，现在也不是生活的很好吗？被提问的时候，孟阳一片茫然。

好像上大学就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只要分数够，都能够继续在校园里消磨光阴，弥补十几年早上6点的早起，补充过去十几年的睡眠不足。

上大学是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们是被命运安排的，不管是遇到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是我们能够自由选择的，好多我们自以为可以掌控的事情，实际上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人们发明钟表，预测天气，但这些发明真的能控制时间，改变天气吗？在为什么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孟阳从没有想过。

我们只不过看上去有很多选择罢了。我们可以想象未来，却只能活在当下。我们是被这个社会选择的，而不是我们去选择这个社会。孟阳直截了当的回答说，上大学，挣钱比不上大学多。

一阵笑声中，孟阳好像做错了什么。他坐下的时候，脸上一阵子的火热。好像这一教室的人都比他更有追求，更有远大抱负，也更高尚。只有自己是卑鄙的，失败的，追一个女孩要花7年时间，更不知道大学，还有更多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含义。

这件事已成往事，但他印象深刻，那笑声中，来自年轻生命的所有敌意与浮夸，都在那一刻成为孟阳挥之不去的记忆。

他后来看了好多书，反复思考上大学的意义。他有时候觉得，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太过浮夸，有时候觉得，她好像说的对，物质之外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深思考虑。

他22了，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却还没有找到方向，陈一的温柔来自四面八方，他却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应该怎么做，是享受当下的快乐，还是为他和陈一的将来做一个长远的打算，他又再次陷入矛盾中了。

陈一说她毕业后想去日本上学，学好语言，他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痛苦，于是他对陈一说，我只想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有你就够了。

我们活在两个世界上，一个虚伪，一个高尚，一个是真实的，孟阳被夹在这两个世界的中央，他有时候想生活在任何一个之中，但总是受到来自不同世界的左右攻击，他是痛苦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经历过这种痛苦。

不安来自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不可调和，矛盾附着在流浪的身体上，没有归宿感，也就无法忘却痛苦，没有愿意一起分担，相互治疗，人生就是痛苦的。

在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会饮》中说，众神之中，爱神是最初的神，但是有两个爱神，一个是高尚的，一个是引诱人的。但不论如何，爱中包含着人的本能，也包含着所有高尚的品格，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如果不能自我克制，高尚的东西也就成为恶的事情。最初的人都是双生的，一个完整的人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体，四条胳膊四条腿，后来分开了，所以他们相互寻找和自己相互匹配的另一半身体，这就是爱的含义。

他爱陈一，从追逐他的身体到追逐她的灵魂，但他还是很不安，害怕孤独，害怕失去，害怕翻手云，覆手雨。

他仍旧是痛苦的，自我矛盾的，时而快乐，时而疲惫，他在内心和自己对抗，孟阳说他最喜欢的话是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上的一段话：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关于他的痛苦，都是我观察得知的，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他说自己幸福的时候，可能是真的。这就是孟阳。

四、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1

我们的痛苦来自于19世纪。

在尼采高喊上帝死了的时候就开始了。那天他看到车夫用皮鞭抽打一匹老马的时候，不顾一切的跑上去抱着马头痛哭，几周之后，他的精神病就发作了。

而19世纪的中国，读书人也已经开始厌恶传统的政治生活了，九连环在商业发达的江南地区开始流行了。

人的精神世界早都被打破了，所有人都活在了一个没有感情空洞无聊的天底下，缺乏想象，极其冰凉。

孟阳与这个世界的紧张，表现在他的性格上。

他所有的思考，到最后都没有经受住现实世界的考量，包括爱情，他追了陈一7年，三个月后，他们就分手了。其中的原因，简单又复杂。

人是在不断地否定自我中成长的，并伴随着痛苦，不管你对这个世界失望，还是满怀激情，当你检讨自己的内心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会觉得浮华后面隐藏着我们的肮脏、卑鄙，我们总将好的一面给人看，却从来不敢将不好的一面示人，孟阳想理解自己，于是他挑战道德。

当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战地笔记》中写下“今天又手淫了”的时候，这个思考逻辑与罪的人，到底想说什么？

孟阳觉得，如果一个人都不了解自己的欲望，怎么能够了解自，去爱别人？于是他对陈一说，我想和你上床。

是的，我想和你上床，这句话和“今天又手淫了”一样，这简单的词语中包含了复杂的含义，孟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本能欲望，也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善良，还有对陈一的爱。

但他们之间最多的身体接触，也不过拉手，拥吻，其他的动作从来都在他想的时候，被陈一制止住了。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陈一的灵魂，或许在过去以及现在，都不属于孟阳，那之间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只可看，不可触摸，孟阳喜欢陈一的是从灵魂到肉体的一个整体。而陈一给孟阳的是什么？或许只是一个想象，谁知道呢。孟阳是喜欢陈一那肉体的，也已经超越了肉体。

之后，他们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却几乎是没话说的，他们能够交流的东西，一下子变少了，除了生活中鸡零狗碎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各种要求了，孟阳开始觉得陈一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当初答应孟阳，或许只是无聊，或者同情吧，毕竟他如此执着的喜欢了她7年，而她却从来都不寂寞，从不缺少优秀的追求者。在陈一大大小小的要求中，孟阳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陌生人。

他认真看书学习，不去和自己过去的朋友一起鬼混，有空就去找陈一，欢笑依旧，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孟阳变了，尽管他从来都是一个追求自由，从不愿受任何人的束缚的人，而当他爱陈一的时候，他努力做一个能被陈一喜欢的人。

也许，肉体的交流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那样距离对方的灵魂最近，孟阳想靠近陈一的灵魂，触摸它。他曾经想过，有什么样的方法去骗陈一，一次有目的的大醉，还是一次必须待在一起的长夜，这些想法都曾经在他的心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那样，就不是爱了，那是他过去的想法，他想得到的陈一的未来，而不仅仅是身体。

2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之间的矛盾日益险恶，处于爱恋中的他们，说不上谁对谁错，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现在却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孟阳可以接受陈一的细碎，但受不了陈一各种毫无理由的约束，他们之间的争吵变得频繁起来，孟阳克制自己，他深爱着陈一，愿意为她改变，他也尝试过，但他们始终是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他们之间的不同不可调和，他们也是不同的个体，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感知周围的人和物。

孟阳一心想着获得更多的生存技能，等到他走进社会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吃力了。他认为当初国文课上那个女老师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吃饭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人都没有能力给自己心爱的人想要的生活，所谓的爱不过就是说说，爱一个人，需要做很多的准备，总之，他是这样做的，因为陈一，他比过去更加努力了。

那三个月中，陈一有好几次给孟阳打电话哭，孟阳问怎么了，陈一说我想你了。再也没有其他的话，可是他们几乎天天见的，见面的时候，孟阳问陈一怎么回事，陈一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他，孟阳也很惆怅，不知道陈一到底是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马上面临毕业，或者因为受了其他委屈了吧。孟阳没有在意，只是安慰她而已。但这样的怪事，还是很经常的。

新学期开学一个月后，他们分手了，是孟阳自己说出来的。

那是一次同学聚会，孟阳想带陈一一起去，但陈一并没有理会，就因为这个原因，孟阳那天大醉一场，后来有人告诉他，他那天的表现，很让人难以理解，就在酒后，孟阳给陈一发了短信，说自己喝多了，要陈一去找他，陈一并没有理会，他又打了电话，陈一说这会她忙着，他们争吵了半天，过了几分钟，他就发了信息给陈一说，我们分手吧。

孟阳说他当时并不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第二天他找陈一的时候，想说明情况，陈一没有拒绝，他们一起吃了饭，还在校园里走了好久。孟阳翻看自己的短信记录，确确实实给陈一这样的信息。

他追了陈一7年，他们好了三个月，就分手了。孟阳想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自己确实发过这样的短信，陈一说他还打电话对自己进行了长达5分钟的语言侮辱。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这样断了，又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好像以后再无交集。

陈一说，你根本就不爱我，就是想和我上床。孟阳否认这样的误解，他实际上清楚，这样的想法他想过很多次，好多过程和情节都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只是想象，却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那之后，孟阳经常在夜里想起陈一来，翻看他们过去的聊天记录，给她发很长的信息，陈一偶尔回复，都是第二天了。

他试图去找陈一，陈一都拒绝了。

他开始恨自己，恨那次聚会。

两个月后，他们见面了，陈一说她有些事情，正好从这经过，顺便来看看他。具体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说。

那时候正好有流行病发生，学校大门紧锁，陈一站在门外面，孟阳在门这边，他们隔着门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落日的余晖照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陈一说她小腿磕破受伤的时候，孟阳蹲下来轻轻的撩起她的裤管，抚摸那个伤口，她是坐车来的，还走了好一段的路，那伤口已经泛红了，他们隔着一道紧锁的门，不顾周围的人，那个画面感人极了……

陈一说她去日本的材料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最近就要去办理手续了，孟阳没有说什么，看来陈一真的打算离开这里了。

陈一说，你从操场那里翻墙出来啊，孟阳说一会还有事，就不出去了，晚上和你说，陈一掐了孟阳的胳膊，一脸的失落。

他俩把下巴垫在手上，隔着铁栅栏，有说有笑的，陈一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那晚，孟阳写了一封长信给陈一，其中大意是说他要为自己的过错道歉，希望他们重新和好，能够将这段爱情继续下去。陈一很快就回复他了，并没有责怪他，更多的是说自己最近在准备的事情，并没有很多话提及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问题，他们之间不像相爱过的人，只是很熟悉的朋友。

但他们是相互之间最了解对方的人，这话不错，孟阳经常想起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那天之后，他就开始恨陈一了。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对待，尤其是在双方的付出上，他觉得他爱陈一的多，而陈一爱他的少。

孟阳开始了没有感情的新生活，陈一已经远离他的生活了，他删掉了所有的记录，包括陈一送她的两张照片，他一直贴在自己的书桌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不管从那个角度看上去，他都觉得陈一正在对着他笑。

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再过几天，陈一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去日本上学了，那天陈一打电话叫他去吃饭的时候，他正在睡觉，那天下着小雨，他不想出门，他们之间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孟阳已经换过了电话号码，并没有告诉陈一，他也不知道陈一是从哪里找来自己的电话的。对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孟阳表现出了犹豫，但他接到电话听出陈一声音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决定去了。

地点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也在那里，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虽然下着小雨，天气依旧沉闷。

他们最初聊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过几天，陈一就要离开这里了，孟阳像过去一样给陈一夹菜，陈一也一样，孟阳问陈一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陈一说，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西安了，也没有什么人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了，所以这里没有什么留恋的。

孟阳说我一直就想让你留在这里呀，陈一笑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已经留不住了，什么都准备好了，去年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你怎么不说，那天我都哭了，你居然说去也挺好的。

孟阳想起那天的情景，陈一确实给他打过电话，那天已经很晚了，陈一说她刚看完《新宿事件》，说她不想去了，说那边的生活可能很害怕，那边也没有朋友，肯定会很孤独的，虽然一直想去日本上学，已经准备了好久了，不想就这么放弃了，但还是不想去了。在孟阳的眼里，陈一是个很要强的女生，可以为想做的事情付出很大的努力，既然这么久以来，都在做准备，他为什么又要让陈一放弃自己的初衷呢？再说，以后还会回来的，他不能这样自私的要求人家留下，尽管他很爱她。

现在木已成舟，即使在这一刻明白了陈一为什么那样对他，也已经来不及了，无法挽回了，他拉起她裤腿看他的伤口的时候，陈一怂恿他从操场翻墙出来找他的时候，为什么他就没有注意到陈一那满脸的期待呢？他虽然撩起了她的裤子，轻轻的抚摸了那个伤口，但最终也没有按她说的，从学校的围墙上翻门出来去拥抱她，他突然间意识到那天晚上他们聊天说过的话包含的意思，陈一说你从操场那里翻墙出来的时候，她在等待着什么呀？她是忍受着伤口去找他的，根本就不是从那里路过，他却只是隔着大门抚摸了她的伤口。

想到这里，孟阳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如此来之不易的感情就这样错过了。他还曾经那么的恨陈一，用很恶毒的话，现在想来，这样的结局也真是自己活该。

他想拉住陈一的手，陈一都笑着说你干嘛，然后就躲开了，陈一说说笑笑的，孟阳心里想着什么，陈一也知道吧。

他们吃完饭，那时候天还没有黑透，过马路的时候，陈一拉住了孟阳的手，雨下大了，孟阳为陈一撑伞，他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

陈一转身，面对着孟阳，拉着孟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孟阳一把搂住了陈一，他们没有在意落在脸上的雨水，却都哭出了声来，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亲吻，完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车声夹杂着雨声，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悔恨，伤心，回忆，所有的泪水都从他们的眼睛里流出，他们拥抱了好久，雨水已经湿透了她的头发。

陈一说，以后你好好的，遇到喜欢的女生了一定要珍惜，别由着自己的性格乱来，说到这里，她已经哭出声来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孟阳一句话都没说，已经泣不成声了。

孟阳哭着说，我想听你唱歌了，陈一说好。

他们去了附近的KTV，陈一斜靠着孟阳，他们点了很多熟悉的歌曲，《黄昏》，《何日君再来》，等他们唱完《滚滚红尘》的时候，实在已经唱不下去了。

陈一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身体吗，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孟阳没有阻拦，他们又抱头大哭起来，陈一说，你为什么不说让我留下，那么长时间都不说，你就不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留下吗？孟阳已经哭的都说不出来话了，原来这么久以来，陈一都在等他说留下啊，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呢啊！真为自己悔恨，还误解她。

看着陈一全裸的身体，孟阳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自己已经没脸再多看她一眼了。他慌忙为陈一穿好了衣服，为她擦泪，两人哭成一团。

他们在依偎着听了好久的歌，陈一的泪水中充满了怨恨，用手拧孟阳的胳膊。孟阳下楼买了木梳，颤抖着为陈一梳好了头发，泪水不住地落下来，滴在陈一的头发中。

从KTV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2点多了，孟阳送陈一到宿舍楼下，他们约好，都不能再哭，不说再见，最后拥抱。

那是一条很长的直路，孟阳走了好久，回头的时候，陈一还站在灯下，朝他挥手，那天，孟阳是流着泪、唱着歌走回去的。

羊那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呦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个话话，咱们招一招手

……

那天晚上，孟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家乡的小山坡上，他和陈一坐在一起，那大概是4月份的天气吧，他们的周围开满了桃花，他们就坐在那里，相互看着对方，粉色的花瓣随风在空中到处飞舞，阳光明媚，天空中却飘着雪花，白色的雪花和粉色的花瓣搅和在一起，孟阳为陈一打着伞，他们对视着在笑……

醒来的时候，孟阳的枕边已经湿了。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一场做了十年的梦，就这样醒了，以后孟阳的生活里，都不再会有陈一，陈一的生活里，也不会再有孟阳了。

他们的故事都和夏天有关。

孟阳是10年前的夏天第一次见到陈一的，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是夏天，他们又在夏天分手，那年的夏天雨格外的多，却完全一点也不暴躁，淅淅沥沥的，滴在孟阳的心头。

五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自从陈一离开后，孟阳和陈一之间就很少联系了。他刻意不去想陈一，留下的那么多伤心的回忆，每次经过他们有故事的地方，他都不想停留。

他们只是偶尔在社交网站上看看对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孟阳对陈一的思念也越来越淡了，但记忆会时不时的填充那苍白的感觉，可能他还爱着陈一，但又能如何，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没有爱的日子，倒过得轻松多了。孟阳觉得自己彻底自由了。爱了那么多，却一样没结果，不论如何，都是陈一她走了。

他才刚刚25，已经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即使偶然遇到某个心动的人，那也只可能是两种情况，身体本能的欲望，或者她和陈一长得有些像，爱一个人已经成为一种意念，他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陈一的影子。他恨自己，也恨陈一，毕竟是她离开了。

他开始觉得所有人都一样的脏，而他是一个好人，正直，善良，诚恳，但回报却是独自承受这些痛苦。他觉得所有的爱情都虚伪，都不过是用高尚的词语包装了的人性龌蹉，充满欺骗，谎言，卑鄙。这是陈一给他的遗产，他认为是这样的。

那天，他在红灯区门口来来回回的走了2个多小时，抽了快一包烟，最后还是进去了。后来他还去过几次。

再后来，他开始通过社交软件交往不同的女性了，变得油嘴滑舌，不管是深夜还是早晨起来，只要有人愿意，他都会去的。

他们在床上疯狂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陈一的脸，有时候，晚上做梦的时候，会梦见陈一在哭，他却笑得很开心。

但他从来不会对任何女人投入感情了，无论美丑，感觉都一样，他每次都会对陌生的女人讲述他和陈一的故事，却从来都不关心和他上床的这个女人又经历过什么。每次完事之后，他都感觉很空虚，想要尽快逃离那个地方。然后删除掉对方。

他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受尽了爱情的折磨。

他变得反复无常，有时候特别的想念陈一，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候，又觉得他如今的样子，都是陈一毁了他的生活。

他厌恶自己的虚伪，贪婪，没有道德，玩弄感情。同时又觉得自己从本质上是个好人，善良、正直、诚恳。

他劝婊子从良，为她们讲爱情，又对和他上床的女人讲一种有道德生活应该是什么样。

总之，他处在长期的自我矛盾之中，对未来充满理想，却随意的应付生活了。

一年后的一天，陈一发微信给他，说让他帮忙买本书拿到他家去，并告诉他，一个月后，她就回来了，她要订婚了。

那天晚上，他们聊天。刚开始的时候，各自都在炫耀自己的生活，没有对方的生活过的多么的快活，遇到的人是多么的优秀，但说着说着，他们就又开始纠结过去的话题了。孟阳再次问陈一有没有爱过他，陈一说，我记得你说过的好多话，我很信任你，你爱我的时候，我很幸福。

孟阳又问，那你为什么如此冷淡的对我？陈一说：我给你那么多机会让你去找我，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去，我真的受够了，可能你并不爱我。

“我要回去订婚了，从今以后，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好好找个人了。你是个好人，但你以后有些地方还是要改改的，不要只想着自己，不要太随性，好多事情，都要为对方考虑考虑，你认为好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认为就是好的，不要把自己的道德、想法强加在别人的身上，那样你才会幸福的，对方也才会感觉到你给的幸福是多么的自由。”

“今天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和你做个彻底的了断，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咱们已经认识12年了，这两年多，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你，如果我们在一起会怎么样，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总之，这次回去我们就不要见面了，我先提前告诉你，我给你带了东西，放到朋友那里，你过去拿。”

孟阳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不管我们见不见面，我都把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虽然不会像过去一样了，但还会默默地注视你的生活。”

他们还聊了其他的事情，12点左右，才说了晚安。

2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那天，孟阳正准备去赴一个陌生人的约，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电话，是陈一打来的。

她说她回来已经好几天了，今天来西安有些事情，现在刚到，用的是朋友的电话，问孟阳在哪？有没有空，并说了自己的位置。陈一并没有明说让孟阳去找她，但那意思是让他去找她的。

一块的还有几个朋友，曾经也都见过面，见到陈一，他们之间就像是认识很久的老同学一样，说着笑话，表面上看上去就像不曾相爱过一样，不尴尬也不悲伤。但只有他和陈一明白，各种滋味都在内心里翻江倒海。

吃过饭之后，他们去唱歌，那天孟阳喝了好多酒，唱了好几首歌。他和陈一挨着坐着，替她剥完了一整袋的瓜子。陈一问，你是不是喝多了，也不和我说话，孟阳说是的，但我十年前还是很清醒的。

在一起的朋友并不知道，孟阳和陈一之间竟然有过那么多故事，看着他们欢笑，孟阳感觉自己已经醉了，那一晚回酒店的时候，陈一问孟阳要不要留下，晚上一块说说话，孟阳说不了，临行的时候，陈一对他说，那你明天早点起来找我啊，我明天下午回家，你回家吗？回。孟阳说。

第二天，孟阳拿了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送给了陈一，他们一起买了火车票，陈一说，她爸爸接她回家，孟阳说好，车到站的时候，陈一喊孟阳下车，孟阳说你先走吧，一直坐到了下一站。那天晚上，我们一块喝酒到很晚，孟阳一点都不悲伤。

陈一晚上发信息给孟阳：谢谢你，今天能够理解我的难处，并为我着想，我们之间的事情，我父母是知道的。你变了，变了好多，但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你喜欢自由，就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吧，记住，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喜欢你的，对她好一点，女人是很现实的，她们的安全感来自当下，来自当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总之，祝你幸福，以后再见吧。

孟阳看着这些字，想回复陈一，打了好久的字，删了又打上，整整一个小时，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简单了回了句，嗯，祝你幸福。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是的，他变了，已经不是过去的孟阳了，有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快不认识自己了，那个曾经正直、善良的人，现在是如此的虚伪和邪恶，他心中的所有美好，都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黯淡无光了，那曾经追求理想的少年，正在走向他曾经十分鄙视的生活，原本的道德观念已经滑坡，曾经坚守过好多年的价值标准也已经模糊不清了，曾经想象过的生活至今也已经遥不可及了。未来也好像已经快要毁灭了。

他觉得自己很恶心。感觉自己快死了，浮华的外表之下，根已经腐烂了。

他想起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上的一句话：“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想起欧文·威尔士的《猜火车》，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是呀，在这复杂的社会，我们又是谁？

人的命运是无法与一个时代对抗的，人似乎有很多的选择，实际上是生活给你什么就是什么，人根本就无法选择。他的痛苦，矛盾，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人的生命像蚂蚁一样，如果没有再次发生像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的战争，谁还会在意一个人的命运以及成长中他所经历的痛苦呢？

我知道，孟阳追求的并不多，不管是他追求陈一那么多年，还是他最后放纵自己，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一直在追求纯粹的精神解放，追求所有的理念型相，追求完美的道德，这些对他而言，始终都是一贯的。

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人所追求的东西，一旦对象化，就变得相当乏味无聊，但人又不得不活在现实当中，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生命的所有成就从来都不是他为某个对象做了什么，而是他在做某件事的过程中实现了自身多大的价值。

我觉得他过去不明白这一点，所以错过了陈一，才过上了放荡的生活，他现在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突然都有了意义。

人不应该接受意义，而应该去实现自我。孟阳告诉我。

终于，他成了一个“自娱自乐”的哲学家。

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故事还没有完，却再也没有陈一，也没有回忆。

（生活还得继续，故事中从此没有陈一，没有回忆）

孟阳离开他生活了8年的城市，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他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了多久，就又离开了，总之，他是四处游荡的灵魂，我偶尔看他发的日常生活照片，总是用近乎夸张的色彩为自己做背景，或许只有足够鲜艳的色彩，才能够掩盖他的空虚，他的不安。

我经常想起，孟阳曾经告诉我的一些话：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做些事情的，但是我们又被迫要服从许多道德、法则，这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事情，只有精神生活能让人自由，但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从来都是很痛苦的，人们都只能看见你脸上的笑容，却没人愿意凝视你内心的痛苦。我们的命运实际上是已经被安排好的，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意识造成的统一。人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具体事情的边边角角做一些修补，我从来都不后悔我做过的任何事情，爱过的人，犯过的错，事若如此，岂我之过？原因是我们的脆弱而不是我们本身，这是天造地设，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处于不断地流动之中，然而有一种东西是可以静止的，我其实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即使没有当年陈一的回眸一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这个世界有多少嘈杂的声音，有多少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们二十岁的时候，怎么可能专注于爱情，有太多的诱惑就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是陷阱，我们才那么年轻，还不知道如何区分，我们本能上就是被欲望所驱动着行动，陈一过去只是一个服从于我欲望的目的，后来对她的感情才变成爱，你一定能够明白，爱的反面，其实并不是恨，而是放纵。我从来都没有把我想象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善恶都在我们的本性之中，而对错的评判却在别人的口中。

我们的所有追求，都是从现实到精神的一个过程，每个人犯下的过错都要自己承担，但话说回来，一个好人的标准与一件错事的标准又有多么显然的区分？人能够做的很少，不过是不去干扰别人的灵魂安静，不去把自己所认同的价值观念、道德理想强加在别人的头上，我们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别人也同样需要，所以我们就犯了错，我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如果我们不如此做的话，就是给予了对方自由，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为其定性，有一个东西足以成为所有事情的标准，意义是被赋予的，而价值是永恒的。

我过去是很难理解他的这一番话的，后来我经常想起他的事情，似乎明白了一些。

孟阳有一个朋友，据他说，很聪明，过去上学的时候几乎每个礼拜都因为惹是生非被学校大会点名批评，但每次考完试，也都要上台去领奖，后来混社会了，三年前杀了人。孟阳说所有当年一块玩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人去看过那个同学，再没有其他人。如今流的泪，都是当年脑子进的水，泪流尽了，也就清醒了。

孟阳喜欢看书，我想有些他说过的话，也不一定都是亲身经历过之后才有感触的，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想象，有好多东西可以去探索，发现，我们活着，不就是一个自我认识的过程么？

经受了这么多之后，孟阳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固执了，他已经开始混入人群，过平常人的生活，陈一说他变了，我也觉得他变了，我希望他有一天会了解他生活的这个时代，他生活的社会环境，最后成为一个有钱人。

那个过程还有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他是一个过时的人，因此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他的经历，都写在了他那张沧桑的脸上，在别人的眼里，他总是那么的乐观，即使很痛苦的事情，也从来不把这种自己的失落情绪传递给周围人，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其实一个陌生的人更愿意听你讲话，更能理解你的故事。我觉得他的故事是很感人的，虽然很平常。

毕业后，我和孟阳就很少联系，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的消息，他有时候过着衣食无着的生活，四处流浪，他追寻自己心中的自由，从来都不退让，我知道那就是他和他的生活，爱自由胜过所有。

后来，我听说已经重新有了爱的人，他们感情很好，而且，那姑娘长得很像陈一，我没有见过，只祝福他。

我收拾旧东西的时候，偶然翻到他两年前写给我的信。

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他正帮几位外国游客翻译《长恨歌》，晚上打给我。

我认识的孟阳已经远去了，但现在这个不是他又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