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汇聚成河，横贯在高远辽阔的无尽虚空。李时青已经很久没有在外婆家过夜，也就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动人的景致了。此刻他抬头看着，像是忘却了周身的嘈杂。
……
昏黄摇曳的烛火印照着人影晃动的忙碌，唯独先正军静静躺着，和那棺木一起亘古不动。
先云双眼通红，静静伫立在棺木旁，看着躺在里面的父亲。
微胖的身躯显得很虚弱，自从父亲重病，她便没能好好睡过一觉了。那张永远被躺着的他称为“石磅儿”的圆脸上掩饰不住的悲伤，只是她再也听不见他漫山遍野地喊着“石磅儿，石磅儿，回家了”。
火光反射在棺木内，黄色的锦布更显得华美，老人身上穿着他这辈子都没穿过几次的整洁衣裳，只是他再也不知道了，他这一睡便是永远与山为伴，与水长眠。安静躺着的他，脸上满是安详，把喜怒哀乐都留给了他人。
李林坐在屋外，手里的烟很久没有放进嘴里，静默的空气里只剩下凝成线的烟雾缓缓上升，李时青走过来坐在父亲旁边，也不说话，只是坐着。
李林回过神来，手轻轻颤了一下，烟已经快燃烧殆尽，这一颤让烟灰坠落碎了一地，像一朵灰色的桔梗。
重新点起一支烟，李林说道:“一会儿你带你妹妹先回家。”
李时青看了看屋内，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闷声嗯了一下表示答应，他抬头看向深墨色的天空，有些烦闷。
……
半个月前。
“我不治。”虚弱但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先正军嘴里传出。
先云在一旁看着老父亲，听到他的话有些气恼，又有些悲伤，眼泪想流出来又忍回去。同在病床旁的大哥先明怀觉得有些意外，大嫂眼睛里闪烁着微微的惊喜，四姐眼里那爱答不理的光彩，竟是因为父亲这番话显得轻松了些，剩下二哥和三姐的眼里有些悲伤和泪光。
“爸，医生说你这病能治好的，怎么能就这样不治了。”先云有些哽咽地说到。
老人躺在床上看着这些子女，眼里有些失落和绝望，听到小女儿先云的声音，混浊的眼睛里才荡漾着一些柔和和不舍，却依旧没有再说什么。
“爸他都说不治了，那就不治了吧，这病也治不好了还不如回家呢。”转到楼道，大嫂便开口说话，“你想最近也忙，指不定爸他回家躺着病还能好呢。”
先云听到大嫂的话，看着沉默不语的家人，只觉得心里的愤怒快要涌出身体。呵，家人，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算家人？她想指着她们的头狠狠地骂，又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真的累了倦了，这番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
爸，你的那几棵核桃树，怎么就比你的命还重要了，先云在心里喊着。
医院楼道的空气带着药味，刺鼻难耐。惨白的墙壁像极了敛尸布，就这样覆盖在先正军渐渐没有生气的心里。
回到家，先正军躺在床上也有半个月了，刚开始还能偶尔坐起身来，看着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伴操持家务，到了后来，便是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多了，更别提再狠狠抽两口那只放在窗边的烟斗。
对于这个在一起六十多年的她，先正军带着很深的歉意。这辈子到最后都走在她前面，留着她一个人在这没有生气的家里。
他想起孩子们不算大的时候，他便种了那七棵核桃树，他带着她去看。那时树还只是树苗，没有现在高大繁茂，也没有现在他到死前都不能靠近的错愕和愤懑。那天，他对她说，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的七个孩子。她蹲下身轻轻抚摸那些小小的叶片，怜惜温柔。他看着她，想着再过些年这些树就会变得高大起来，也想着他们老去。
核桃树每天都在长大，一直到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而他的家庭只是靠着地里的粮食，七个孩子只能说不饿死，却连吃饱都不容易，但终归，树和人都长大了。
树长大后，大儿子娶了个女人却没了主见，分了家他们只能跟着二儿子过，而那片核桃林还静静伫立在大儿子家旁边。
近八十岁的先正军想着核桃林，想着那些核桃今年也成熟了。到了果林，却被大儿媳妇赶走，儿媳妇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这是我家的核桃林，你凭什么吃。”而人到中年依然唯唯诺诺的大儿子在一旁不敢说话。
先正军老了，骂不过也打不过，回家的路上，看着这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只觉得悲从中来，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
招魂还是送魂，李时青觉得都没有差别，毕竟人死之后，一切的好与坏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听着送魂的巫师嘴里念着奇怪的话，可能他们自己都听不懂吧，李时青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心里有些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知道外公的去世的原因，也更加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虚伪的表面工作，只是觉得老人生前不好好做的事情，老人死后做给谁看？
两岁多的妹妹在李时青旁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纯真，她看着跳跃的火光和转着弯走的人们，只有孩子天性的好奇。李时青看着李时歆，觉得妹妹这样就挺好的，然后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招魂和一堆繁琐的程序结束后，人群又回到灵堂。
作揖、跪拜，李时青看着棺木内，不知为何觉得外公的表情很悲伤，渐渐有一种心堵的感觉弥漫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外公枯槁的面庞上没有半分血色，只有灰败的死气，李时青不觉得害怕，反而想再多看一会儿，好好地记住他脸上的凄凉，体会心里浓郁化不开的酸涩。
烛光摇曳，像是人们的悲伤在不停脉动。亲人的离殇顺着夜里，送离人的魂魄去向远方，希望那个未知的地方，会有让人不再忧愁的火光吧。
外公，一路走好，李时青俯下身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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