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摇曳的黄玫瑰,它曾盛开在无数个天光夜色中。明晃晃的,似是泪水的旧痕。它却是永久地凋谢了。
这一日是十月二十三日,他出席她的葬礼。地点选在这个城市东郊的索西尔教堂。她就葬在索希尔公墓,在西索山的半山腰。
她曾带他来过这个教堂,在她两年前的生日。
他们走上狭窄逼仄的楼梯来到教堂顶层的阁楼。她向窗外望,看到一片渺无边际的原野。正值冬天,万木凋尽,大地上覆了一层薄霜,看起来像有积雪覆盖。他和她在教堂的阁楼看书、沉默、偶尔聊天和亲吻,打发掉这一天。
这是她要求他给的生日礼物。在阁楼里单独陪伴她。不过如此。
那日的冬景和今日的景色是差不多的,想来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估计她即使活着也熬不住。他开车驶过这片荒野。他记得夏天时这里有涌动的麦浪和明亮的阳光,但现在眼前一片颓败。太阳像糊了旧报纸的老式灯。
教堂外只寥寥停了几辆车,教堂的大门上系了白纱挽的丧花。它是肃穆而庄严的。仿佛它的门后是与死亡接轨的另一时空。她就在那门后。
他推开门,听到空气中流动的《cold air》的琴声。她在遗嘱中特别交代要用这首歌。
大学时期的暑假,他和她不回家。留在这所城市做兼职同时去图书馆学习,晚上她带他去楼顶看天,带着一个小播放器放这首歌。听了很久了,她也没烦过。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有这首歌陪伴,它像一片汹涌的潮水包裹着他和她,无法喘息却内心安定,因为彼此在身边,仿佛可以忘却时间外的亘古洪荒,不分日夜地相爱。
带着她就在这个教堂某个角落静静看着他的错觉,他穿过空气中涌动的水流和停滞不动的悲伤沉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穿了黑色西服,领口处绣有一朵绽放的黄玫瑰。这西服是他和一位名叫弗里克的设计师做出的西服,世上唯此一件。那黄玫瑰有凋落的势头。但它开得这样热烈。
他听教父给她念她给自己写的丧词。
“如今你归于世界了,愿你的主仍能收留你这个任性的孩子,聆听你的忏悔,宽恕你的罪孽……”
她曾在病房里用钢笔为自己写丧词。她的字本是很漂亮,但她的手使不上力气,字写得歪扭却认真。他在一旁看她写,胸口绞痛。看她吃力的样子甚至恨自己。她写到:
“愿你的所爱余生平安幸福。愿你下一世带着纯洁的光辉再次来到他的身边。”
纸上出现一个硕大的泪滴。他感觉五脏俱焚悲不能已,想起刘禹锡那句“终我此生,无相见矣。”陡然仿佛无法呼吸,他把她扳向他的方向,压抑住悲痛亲吻她,他感觉她的泪水流进自己嘴里,自己的泪水蹭到她的脸上。
在那段医院时期里他经常不由自主流泪。死亡时时与她随行,他有重压下的紧迫感。那时的爱是湿的、静的、疼的。还是深爱着彼此。
葬礼完毕,他去索西尔公墓看望她,手里拿着一朵黄玫瑰。
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她笑得很浅,但眼睛的确是笑的。是了,那里面满满的爱。
是在手术前两天,她要他给她拍一张遗照。手术成功便多活几日,不成功便死在手术台上。她清楚自己离死亡有多近,哪怕他握紧她的手,都是冷的,没温度的。
当死亡如影随形,爱情变得沉重,它会在回忆里撕开一道口子,折磨着现在和未来的每一个日夜。
他举起相机拍下她的笑。那笑里尽是爱,他看出来了。她不爱世间,不爱繁华,不爱温暖,只爱眼前这个为她照相的男人。他在相机后面流下泪水。
手术失败的那天晚上,他蹲在她的尸体旁看着相机里的照片闷声呜咽抽泣,一直哭到天亮,双眼几欲失明。
她还是走了。
他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将忍受余下三四十多年思念的煎熬和孤苦独身生活的悲哀。他将守在那个充满她气味和声音的房子里终日被回忆炙烤,蚕食回忆仅剩的余温,聊尽余生。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墓碑上她的名字,抚摸每个笔画的凹陷。最后他紧紧抓住石碑沿,双肩剧烈颤抖。他终于崩溃,放声大哭,抽噎不能止息。从他的胸腔里发出像野兽掉进深谷一般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惊吵了回忆中的他和她。
曾经他们那样相爱,在日益缓慢的时间中饮下爱情酿就的巫蛊,以爱情为食,在爱里衰老。而如今她身入黄土,留他一人独自眠餐独自行,眼里飘摇的尽是她轮回几世里坟头飘飞的白绫。她的音容笑貌在回忆里模糊不清。他从此成为这个世界的残疾人,两臂盲目地向前伸着,没有方向没有亮光。
他沉默地坐在碑旁直到日暮。没有同她说一句话但流了许多泪。他或许把未说的话已经说尽了。
他驱车离开西索山,再次穿过那片荒野。恍惚中似有狗吠声,星光明亮如同未落之泪。回到家,在充满她气味的床上沉沉睡去。
当再醒来时,属于他和她的一生,便也过去了。
哪怕死亡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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