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兄弟五人,一母同胞,我们的父亲一直只有母亲一个妻子。
那日外公饮恨自尽,母族落败,两位姨母嫁作人妇,鞭长莫及,两位姨父,自顾不暇的,明哲保身的,一夜之间,被这个家占尽,而父亲,也只是远远地观望,看着外祖父显赫门第的消亡。
斜帽风流不过明日黄花,威名远播又能撑到几时,究竟是人把持了命运,还是命运操持了人呢?
姐姐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满城欢腾,好不热闹,我与大哥一同将她送至宫门外,便止住了脚步。
高墙巍峨,石阶冰冷,我站在大哥身后,张望漫天花雨下的姐姐,一步步地走进那个深不可测的梦魇,所有人都在欢笑道贺,我却不知怎么,想要逃离这个极乐的场合。
大哥拽着我走向父亲,我看到在一众文武的前方,父亲英姿勃发地伫立着,就像小时候我与大哥打猎归来时,看到立在堂上的身影无二;我极力想要透过人群寻找姐姐的神容,却总是被遮挡,唯独瞥见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年富力强,神采飞扬,俯瞰众生,笑容可掬,眼中,却不见一丝喜色。
后来我听说,姐夫让位给了外甥,带着他那另外四位可笑的“皇后”躲进深宫逍遥快活,竟把一双母子推向了风刀霜剑的朝堂,堵在了满座须眉的面前。
姐姐年纪轻轻便成了太后,姐夫驾崩时,她没掉过一滴眼泪,至于剩下那几个所谓的“皇后”也依然不知所终,这宫门深似海,丢了几个人,谁又会关心?
再见到父亲时,他平和地站在群臣中间,眉目淡然地望着王座上噤若寒蝉的小儿,如果这宫门之外是天下人,那他们一定看得出,谁才是这朝堂的主人。
大哥说,父亲只有一步之遥了,可这一步,父亲会怎么走呢?
禅让?
满朝文武三次劝进,父亲三次拒绝,皇帝三次下诏,像极了汉献帝禅位曹丕的戏码,兜转百年,还是重演了。
那一日,父亲和母亲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朝贺,从此之后,他们便再不只是我的父母了。
一夜之间骤然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姓氏,亲王的爵位,改色的旗帜,光彩照人的华服。
可为什么,我还是不经意望向了大哥手中的印信?
母亲总是不喜欢大哥,只因为大哥纳了妾室,耽于声色,可他生在帝王家,这一切本就顺理成章,无可厚非。
而我,却决然不能与大哥一样。
探望过姐姐和外甥,前朝太后和皇帝还是心有余悸,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有复国之志,然而这改了姓的江山,又岂能容许他们再轻易改回呢?
叩拜过父母,父亲依然没有扩充后宫,母亲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举手投足间,不仅是世家大族的风姿,更是母仪天下的荣光,怕是再也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媲美,姣好容颜只是外相,再无一个女人如同母亲一样,陪着父亲一路走来,风霜雪雨,君临天下。
父亲崇尚简朴,我便再不添华服,粗茶淡饭足以度日,偶尔与浮屠沙弥讲经论道,杜绝声乐,孑然一身。
于是,我看到母亲心中的天平毫无争议地偏向了我,就像高高架起的弓弩,箭头指向孤零无助的大哥。
二
曾几何时,我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如同当初父亲站在万人中央俯瞰万千黎庶一般,我在金碧辉煌的庙堂之中,听着一遍又一遍的称颂,手中是曾属于大哥的印信,眼前是即将属于我的九五之位。
母后老了,终究会死,父皇压抑多年,遂将过去誓语抛诸脑后,广纳妃嫔,红颜脂粉里,我一眼便看到了她,肌容如玉,艳压群芳,一如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只可惜,大军直指江南只为得到的江南绝色却香消玉殒于表兄之手。
一步之遥,还能得到什么呢?江山,女人?
不知道父皇耗尽最后一丝呼吸时会如何作答,他在那一刻不忘含悔饮恨地责怪着母后,我忘不了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独孤误我”,更不忘那双狠辣狰狞的眼神,在我的手中一点点散去光华,我做了什么?谁又敢记得呢?
“父皇,到了黄泉路上,别忘了回头看看,儿臣治下的盛世江山!”
嘴角一股咸湿,此生只此一次,从此皇袍加身,王者无泪。
我到底还是把这最后一步走下去了。
万岁?
父皇也听过这歌颂吧,可结果呢?大哥也曾向往于此吧,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是该送他一程了。
没有人能万岁,唯有功业能万世不朽。
天下人要的是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功名、钱财、安乐还是荣华?
终于坐拥天下绝色,包括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女人,除此之外,烟波所及处,也当有天子足迹。
那片当年亲手打下的江山,没有人记得过去的苦痛和烽火,每个人都只是安然地享用着新朝的米粟,若真有人躲进了首阳山,便随他去吧!
还有哪里不曾臣服?塞北江南都已经并入版图,再往东去,大海环绕处,那个地方,几年间攻打了三次,还是无功而返,倒是萧墙之内起了风波。
我差点就忘了那位表兄,当年安然无恙的姨母和他那服服帖帖的丈夫生下的儿子,如果他能老实地守着陇西便好,可又是谁给了他胆子和权利,起兵反我!
版图四裂,社稷动荡,难道我错了吗?
我躲进十数年来编织的梦里,城外便是千里烟波,目下就是文章点拨出来的青年才俊,可我的朝堂却在千里之外,触不可及,何止,一步之遥。
这一年的琼花盛开,一时成为天下盛事,如今看来,却异常讽刺。
江南也好,江山轮转,当初兵临城下的地方,如今的苟安之所,寒鸦数点,流水孤村,斜阳落处,黯然销魂。
听闻我成了“太上皇”,猛然想起当年退位的姐夫,“太上皇”的滋味,可好受啊?
铜镜中容颜早已改变,为姐姐送亲的少年,目睹父母荣光的亲王,坐镇朝堂的储君,指点江山的天子,如丧家之犬般的“太上皇”。
如此头颅,谁人来取?
听闻后人为我上谥号为“炀”,史家刀笔,万代谴责。
听闻几年后,表兄称帝,建立新朝。
听闻侄儿与我一样,斩了手足。
呵,杨广也好,杨英也罢,无人懂我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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