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7月,经媒人介绍,大哥找了个对象。
夏县的风俗,新人要由三媒六证相陪,到婆家转一转,吃两顿饭,认认门,然后公公、婆婆、姑姑、姨姨等主要亲戚,要认认亲,给些见面礼,美名“看屋”。
因为孙子订婚,奶奶拄着拐杖十分心盛,精神十足指派家人忙活,提前几天让我父亲找弯巷欢平叔,厦背后头的秦三伯,订厨师割肉买菜不亦乐乎,让我妈捏几篦萝卜肉馅小馄饨,蒸白面尖花馍和小包馍,弄了几把手工挂面,擦窗台扫院整饬门巷道,就连不常用的锤棉青石都用水洗几遍,擦的纤尘不染。
新人来家这天,大早上厨师胳肢窝夹把菜刀便来了,姑妈是早两天到的,帮忙的邻居也来摘葱剥蒜,烧火扫院,大家都开始忙乎。
早饭是要吃馄饨臊子面,中午要弄个八八席,所以提前做丸子翻碗捞臊子面,家里所有人手忙脚乱,满院飘香。
我当时只有五岁,因为平时油水少,遇到好吃好喝便异常活跃,屋里屋外窜来窜去,一会儿偷吃个馄饨,一会捏个丸子,而喜气盈门的大人们,一改平时苛责,大度的任凭我胡穿乱拿,也不嚷嚷。
姑妈便说:“小娃肚里火焦哩,我娃想吃个啥,姑妈给你弄些。"
我当时年龄小,不知好呆,看着姑妈在捞面,就要吃面。姑妈便捏了几绺凉挂面放在小碗里,让我端碗跑到院里吃去了。
不知是凉气搁在肚里还是咋回事,一会儿便感觉肚子痛的要命,恰好新人,媒人们都到了,奶奶便说:“先把娃放到小厦炕上躺一会,揉揉肚子就冇事了。"
一家人都忙着招呼新人和客人去了,我躺在炕上,一阵一阵的痛,因为忙,都顾不上了躺在炕上的我。
到了后半晌,送走了新媳妇,我的肚痛并没减轻。
妈妈说:“到保健站叫医生眊眊。"
爸爸便从炕上拤起我,往肩膀上一搭,结果“哇"的一声,吐了爸爸一脊背,地上也一大摊污物。
母亲很是高兴,说:“吐了就冇事了,放在炕上歇一歇,缓一缓就好了,这贼,吓人一跳。”
爸爸一边擦着身上的污垢,满脸高兴。
姑妈于是说:“吐了就冇事了,这贼娃早上吃的凉气叮在肚里,吐了就冇事咧!”
于是,我又被放回到炕上,痛疼似乎有所减轻。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浪一浪的绞痛,就像肚里绾着一块死面疙瘩在作怪。
第二天,父母商量着要看医生,母亲说:“庙前张医生,好脾气,本事也好,寻他保险些,这人会尽力给娃看病。"
到了庙前医院,张医生揉了揉肚子,问这儿哪儿痛不痛,又捏又搓,似乎没多大毛病,便说:“开几片药吃吃,冇事,小娃蹦跶几天就好了。”
回到家,喝到肚里的药片又吐了出来,下不去,还一个劲干呕。
便去找村里的大夫,保健站大夫不苟言笑,板着脸数说我爸爸,好像是说他把娃耽误了,不早些找他,瞧不起他就别找他之类云云。
我父亲一脸陪笑,忙长着短着解释,于是又开了几片药,用手在我额上抚了抚,在小肚子上搓一搓,说:“看明儿格咋说吧,好了,就冇毬事啦!"
第二天,还是不行。 吃不下饭,喝不了水,真正的不吃不喝不㞎不尿,肚痛心焦,嘴唇干的起皮。
父亲便用手指头蘸着碗里的温开水,在我嘴唇上抹。
我用舌尖不停舔着嘴唇,说:“多抹些,我要多抹些水。”
我妈便说:“弄条干净手巾,蘸湿叫娃咂一咂。”
我皱着眉头,一边望着父亲手中的湿手巾,一边叫着:“嫫呀,我难受,我肚痛呀……”
妈妈便把我揽在怀里,无可奈何,无声流泪。
看到母亲流泪,哥哥与大姐也呼抽呼抽哭。爸爸便说:“日他嫫,明儿格去大吕医院,听说师医生看好呐!”
第二天,爸爸背着我赶往大吕村,而爬在脊背上的我,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眼皮也不想睁。
师医生看了看,问问情况,因为小医院设备不全,只能凭经验又开了几包药,说:“肚里食开不了,上下不通达,吃些开药试火一下。”
这样三看两看,我的病越来越重,已经六七天不吃不喝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奶奶文焕英便到本村找弯巷神汉老樊看,去时不免带些糖果点心,几个馄饨白馍,一块红布,一把香,好像还有香烟。
回来便说家里有个墙豁豁、跑财,后院有两个什么树,栽的方位不对。父亲便忙活好一阵,几天几夜折腾,母亲也半夜三更默默地烧香敬神,乞求儿子平安。
但是,我的病仍无好转。
父亲让我站立,我猫着腰稀软无力,因为喝不了水,只能看着父亲用手抹在嘴唇,有时只能咂着父亲的手指笑,但很无力。
西头巷有个邻居,叫黄桂良,我该叫她桂良妈。桂良妈在县医院上班,那天回村知道我的情况,很是热心,便要母亲带我去夏城看病。
因为当时家里贫寒,去县医院得犹豫再三,筹划几天,等到了县医院,桂良妈带着我跑前忙后,做完透视,便笑着对我妈说:“四嫂,肠套叠,冇大事,做个手朮就好了。"
听说要在肚皮上剌口子,父母犹豫不决,父亲便回村和奶奶商量,奶奶坚决不同意。肚皮上剌口子,要是治不好,娃就死了,尸体也不浑全了。
有了奶奶这几句话,见世很少的农民父母倒失去了主意,更不敢违背奶奶的意思。
桂良妈便拉着母亲的手,说:“四嫂啊,可别有顾虑,冇钱我给拿,手朮做了娃就好了,好美娃,可别耽误了。”
可由于奶奶不同意,父母亲硬把我背回了家。
回家后,母亲说北吴村有个神婆,我该叫她四奶奶,法力无边,给好多人看病,很是灵验,东郭、段村都有人求她,再说也不能看着娃死啊!
到了吴村舅舅家,我已是虚弱的坐不起身,外婆坐在炕上,拉着女儿便哭,妈妈见了她妈妈,更是哭的伤心伤肝。
我躺在炕上,任凭外婆摸着我的脸,勉强地笑着。
妗妈听到哭声,很是不高兴,便在院中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母亲听出味来,知道妗妗是怕我死在她家,给杜家带来霉气厄运,更是五味杂陈,低声和外婆说着哭着,便要走人。
舅舅心心疼他姐,便冲到院中,吼骂了几声,妗妈方不做声。
天已麻黑,到神婆三娘家回来,舅舅杜灶喜背着我,提着马灯,把我往郭村送。
出了吴村北口的碾头房,走下坡进入杏园地,再上姚暹渠大坝。
舅舅杜灶喜和她二姐杜月翠,一路东一句西一句说话。谈到儿子的病,妈妈一会儿便哭唱般诉说心中难过,哭声在杏园曲径上不时响起,倒像索拉悲鸣,哀怨凄惨,叫人愁眉难展。
我记得很清楚,姐弟俩对背上软不拉蹋的孩子已不抱希望,下河堰进入张郭店村,昏黄的路灯下,几位纺棉花的女人和我妈说话,谈到背上的孩子,妈妈便又是泣不成声,唱丧歌似哭起来,舅舅便轻声劝说着二姐,而爬在舅舅背脊上软娃娃,很清醒地听着大人们的哭泣与对话,却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个啥。
回到郭村家中已快半夜,我被放在奶奶住的小厦炕上。父母亲与舅舅几个,便在南厦屋里叽里咕噜,哭哭啼啼,商量事宜。
他们把柜中箱里我的新衣服、新鞋新袜子取出来,而这都是大姐景引串熬夜做成,为兄弟走亲戚或过新年穿的,现在取出来,完全是一副准备后事的样子。
我虽躺在炕上,但隔窗离他们也就几步远,此事还是有所觉察,好在当时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傻傻听着,只觉的不是好事情,但也无所畏惧。
奶奶文焕英就坐我身边难过流泪,而此时的我,冥冥中总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身边,突然,我不知哪里来的精神,大声哭道:“我舅厦爷,我大舅,我舅厦爷,我大舅……”
南厦屋中的母亲,飞也似的奔到小厦,喊道:“灶喜,娃突然喊咱嗲和咱哥,他俩死了几十年,娃冇见过,咋喊起他俩?莫不是咱嗲咱哥不放心娃,魂儿从吴村跟来了……”
于是母亲抱着我又是哭,大姐与奶奶都跟着流泪。舅舅一脸愁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二姐,唉声叹气不说话。
第二天,穿着新衣新鞋的我,象是预感到生离死别,突然哭着叫起姑妈。当年姑妈也就四十多岁,三天两头回娘家,对侄儿侄女疼爱有加。爸爸便说:“背着娃到付村一趟,怎么也叫我姐再见一面,别以后落埋怨。"
妈妈又哭不成样子,说:“十几天米面星不进口,娃怕是不行了,要是走了,就别拤回来,半道上挖个坑埋了,我不能见,烂心烂肝哩!”
于是,爸爸背着我往麻古垛走,母亲送到房背后,看着我和爸爸出了麻古垛,走上去往付村的大道,又哭着回了家。
到了付村姑妈家,姑夫一家人很是吃惊,看到我这个样子,表哥卢建国便嚷嚷着说:“我只说娃病了,不成想这个样子,瘦成猴了,跑付村干啥来了?赶快往潞村走,我拿上钱,往潞村走,是死是活到医院再说!”
说着话,厦坡上掉下条蛇,在院中赤溜,而我见蛇竞猫腰站了起来,看蛇笑。
小时候,没坐过公共汽车,坐在客车上去运城途中,虽然浑身乏力,但还是挣扎着,老想眊一眊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色,安邑水库那白晃晃的水叫我印象最深刻。
到了运城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已是下午。
我被安排到重症监护室,隔壁不远就是太平间,有死人放在床上白布盖着,不远处有人声音时大时小的哭泣,夜晚,昏黄的电灯下,便有人晃来晃去又停抽泣,苍蝇蚊子嗡嗡飞的人心烦头晕。
爸爸便端着我出了后门,透透气。那是一片刚出苗不久的小麦地。远处漆黑一片,天空中满天的繁星点点。
付村我姑夫叫卢之域,他有个同学叫陶喜元,是夏县上晁村人。陶喜元当时在运城医院是个大夫,托姑夫的福,走了个后门,当天晚上便做了手朮。
手朮很成功,肚皮上虽剌了一拃长的口子,但肚子不痛了,舒服多了。
手朮第三天,妈妈提着馍笼来到医院。我光着屁股跪在床上,正喝着5分钱一大碗的小米粥。
四五天过后,我光着尻子爬出被窝,上床下床开始顽耍,并且偷吃了病友床头柜中的两个鸡蛋。
当病友从街上游逛回房,我心里害怕他拉抽屉,故意没事般问他:“你看过《红灯记》吗?”
病友是个在武斗中受伤的工人造反派,经济条件比农村好多了,听了我的问话,笑着对我妈说:“大姐,你这小孩真聪明,吃了我的鸡蛋,倒问我看过《红灯记》么!”
于是,满病房里的人都笑了,我则害羞般钻进被窝。
好多年过去了,妈妈在世常念叨,当时要是听了你桂良妈的话,早做手朮,也许少花不少钱。
我便说, 桂良妈是个好人,她的好,我终生永记。
付村建国哥的小名叫黑蛋,当年去运城医院入院他拿了几十元钱,爸爸挣了几年工分,才还完。
妈妈常说:“你姑夫和你黑蛋哥救你一命,不然早喂狗了。”
每次听到妈妈说这话,我便傻笑。
2017.12.25于北京电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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