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我记事起,我爸就长期被胃病折磨,隔三差五就要熬药调理。我知道他早些年做生意四处奔波,生活极不规律,我猜应该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可是他说根本不是这回事,是他年轻还未离开老家时给撑的。原来,有一回家里揭不开锅,有个在生产队当干部的亲戚送来一些红薯,晚上奶奶就煮了一锅,我爸那时已经饿了好几天,红薯还没煮熟,他就捞起来吃了几大碗,直到再也吃不下,结果不到夜里就出事了,肚子疼得在床上不停打滚,奶奶赶紧请了村里的大夫,不知弄得什么法子,又是吐又是泻,折腾了几天才好。他虽然后面好些年才出现胃病,但是他一直把病根归咎于那次红薯撑的。我听了以后十分酸楚,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些往日受过的苦,可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描述使我明白,那段日子的苦难必定难以忍受,不堪回忆。
后来的生活好了许多,衣食无忧,粗粮都很少吃,每次亲戚送来的红薯,无论是用烤的,煮的,还是炸的,我和姐姐都很喜欢,可是我爸他碰都不碰。倒不是他有心理阴影,只是他小时候吃够了,现在吃了就有些恶心。不光是红薯,还有玉米、萝卜、茄子这些他都很少吃。这样,我也就明白了他喜欢吃鸡蛋的原因,以前每次鸡下了蛋,奶奶肯定藏着掖着提防着孩子们,遇到节日才煮几个蛋,给爸他们解解馋。这些年,我每次回家,总要叮嘱我爸多吃粗粮,少吃蛋类和鱼肉,严防胆固醇升高,为了身体着想,他又开始接触这些令他讨厌的食物。
那些一饥一饱的日子,爸爸很少向我们说起,我猜测有些时候他自己也不愿回忆。想起有年冬天,我和爸爸,大伯还有远房的一个伯伯去爬山的那个下午。阳光温暖,稍微有些刺眼,可是山顶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我跟在他们后面,自顾自地踩着零星的雪堆,看着自己在那些洁白上留下的污迹,有些破坏的快感。他们走在前面,说些我不大听得懂的话,诸如,某某年来这里挑柴,压坏了一条扁担,某某年在这里丢了一件白衬衫被爷爷追着打,那个谁谁去水库游泳淹死了,我看不见他们回忆这些年轻旧事时的表情,只听出他们淡然的诉说下若有若无的叹息,我想我些许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他们所说的年月和人物,似乎是一个遥远的符号,我们相隔的远不只是二十多年的时光,更是一个时代的断层。我无法体会到肩挑两三百斤柴是多重的负担,也无法清楚明白丢失一件衬衫是怎样的一种懊恼,会让以后的几十年对此事念念不忘。那些残酷岁月里的往事在时代变迁里越走越远,让我几乎看不见它们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有亲历者才能铭记那些苦难,那些感受吧。
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堂表兄弟们聊天时,也许只能忆起红白机里的辉煌战绩,偷枇杷时的惊险刺激,或者是顺着大河远足的探险故事,这些回忆里没有苦难,时代的伤痛已被父辈承担,我们享受着前人留下的成果,也为后代创造着更好的机会。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大环境下,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总会有看不见的大手推着我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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