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的儿子很喜欢吃,也很会吃,胃口出奇的好。我和他到外面去吃饭,他每每都会拿过菜单先替自己点上两三个人的份,然后再把菜单递给我。服务员根据份量总会拿上三四套餐具,然后疑惑地看着我们母子,以为还有顾客未到。我只好笑着向他(她)解释:“就我们两个,只要两套碗筷。”看着儿子在一边狼吞虎咽,我在惊讶于他的好胃口的同时,往往会回忆起自己学生时代吃饭的情景,想到自己同学的吃相,不禁哑然失笑。
我的父母都有工作,我又是独养女。所以尽管我是六零后的,可我还真的没尝过饿的滋味。我妈妈对我的教育实行“三不政策”:不少吃,不少穿,不少打骂。吃穿虽然不少,但质量是绝不讲究的,只限于吃饱穿暖,从没娇生惯养。一九七四年,我开始在妈妈工作的浮塘学校上小学,这也便开了我学生时代的吃。看到了那个时候的众吃相。
七十年代的农村实在是穷得可以。文革动乱只“抓革命”,不“促生产”。导致生活资源极度匮乏。我的很多同学都是饿着肚子来上学的。二块钱的书学费还有很多同学欠了又欠。我常常听得班主任在询问同学:“XXX你的书学费什么时候交?”然后被问到的同学总会声音怯怯地说出各种承诺。通常都是“我家的猪再过几天可以出圈了”,“我家母猪马上生小猪了”,“我妈攒了好多鸡蛋,等卖了就交”之类的。让我奇怪的是,他们家的猪老是出不了圈,他妈的鸡蛋也总是攒不够。班主任隔一段时间就得催一次。那些交不了费的同学,自然也是吃不饱饭的。所以也常听到有同学一会挖了生产队的萝卜,一会掘了人家自留地里的番薯。大队里的桃树,李树总也盼不到果子成熟,只要一有果子青青涩涩地冒个头,就会被某个流着鼻涕的小家伙摘下来吞进肚里。女同学放学后最常做的事是采猪草,顺便也从田里偷几把草籽回家,草籽是个好东西,既可喂猪也可“喂人”,所以常常“被偷”,后来生产队就派专人管着那些草籽田了。
光米饭是个稀罕物,一般人吃不到。做饭时一般人家都要在锅底垫上一些番薯、洋芋、萝卜、草籽之类的杂粮。而且一顿饭也不能全部吃完。开饭时,大人们打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第一个动作是先把饭淘箩摘下,把锅中心的米饭先盛起。然后再给馋得直流口水的孩子们盛饭。而装到孩子们碗里的往往是番薯、洋芋这些杂粮居多,饭粒是几乎可以扳着手指数清的。但就算是这样,这些食物在孩子们嘴里也是不需要牙齿的,一进嘴就化了,三下两下就下了肚子,还巴巴地希望父母再给一点,而大多数孩子较多的人家,是轮不到盛第二碗的。饿得发慌的孩子们总是打着那只饭淘箩的主意。趁着父母下地干活的当儿,爬上水缸沿,一抖一抖地摘下饭淘箩,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抓上一把冷饭,那可真是人间美味。
零食是几乎没有的,但孩子们会想出各种办法弄到吃的。我的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常常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干菜蔀头,分给其他同学,我也常常能分到一到两个,那都是在上学路上看到人家团箕里晒着,顺手牵羊牵来的。咬上一点点含在嘴里,咸咸的,还含着太阳的味道。那时候,农村里经常放露天电影,放电影的晚上,路灯下最常见的是甘蔗摊,削好的甘蔗水汪汪地排着,两分钱一支短的,五分钱一根长的,引诱着孩子们的视线。放假的日子,村庄里经常出现一些义乌的“换糖佬”,一手摇着“揺拨动”,一肩挑着货担,“换糖换针线”一路叫卖。孩子们会缠着妈妈用鸡毛、鸡胗皮换点“鸡粪糖”吃。冬天的时候,同学们身上常常只有一件薄薄的破棉袄(一家兄弟姐妹老大穿过传给老二,老二穿过传给老三,都传了好几个了,能不破吗?)实在难挡风寒,很多同学会拎个手炉,诸暨人叫火笼(音chong)到学校上学。拎手炉的日子,同学的口袋里也就多了黄豆、玉米粒、番薯片、年糕干之类的东西,用个空的面油罐头,装上几粒放入炭火中煨熟,只听“扑”的一声,教室里就清香四溢了。
提起手炉,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我小学的一个同学。他叫xxx,长得又瘦又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有一次上学路上,手炉被风一吹,火星爆到他的破棉袄上。棉袄瞬间被引燃,结果身上皮肤烧得不忍目睹,后来还引发癫痫,小学时就坐在我前面,课到一半,冷不丁“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全身抽搐,唾沫吹得老高。好几次把我吓得哇哇叫。xx的父亲是雇农出身,在解放前吃过很多苦,因劳累过度而摘掉了一个肾脏。在我小学时,学校里常请他来作忆苦思甜报告。
报告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一次学校为了加深同学们对“万恶的旧社会”的痛恨之情。 在他作报告的基础上还请来了几个农村妇女,给我们做荠菜糠饼吃 。让我们切身感受一下旧社会吃糠咽菜的苦日子。谁想活动的效果却变得滑稽可笑。每人一个糠饼分下去之后,很多同学吃得有滋有味,意犹未尽,吃了还想要。最后剩下的几个糠饼居然还不翼而飞。据老师们调查之后,发现是被一个叫小毛的男生偷吃了。这件事情让人觉得,文革后期,有些家庭是连糠饼都没得吃的,这不能不说是对文革时期所谓的新社会新制度的一个极大的讽刺。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之后,农民生活逐步有了改善,但还不富裕。一九八二年我进入澧浦中学读高中。我记得我的好多同学的胃口也像现在我的儿子一样好。那些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饭。每天吃饭时间还没到,食堂门口那个小天井已经挤满了学生。大家伸长脖子,眼睛乌溜溜盯住食堂那扇门。一会儿四个工友抬着热气腾腾的大蒸笼出现了。大家一拥而上,在一片热雾中飞快的寻找自己小组的饭盒(食堂规定五个人为一组,五个饭盒用一根绳子上下左右绑好,每个饭盒上都用油漆写上一个大大的数字编号,这样便于寻找),然后一溜烟似地飞向寝室,忙不迭地解开绳子,打开盒盖,开始狼吞虎咽。没有餐桌,也用不着餐桌。寝室里、走廊上,坐的、蹲的、站的,到处都可以看到专心吃饭的同学。水稻是自家种的,米饭可以管饱,油腻却还是很少。极大多数同学的饭碗里,只有干菜、黄豆这些家常便菜,干菜是真正干得一阵风能吹走的,黄豆里只加了点水和盐。那些在现在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菜肴,都是同学们口中的美味。没有人会挑食,没有人不是好胃口。我记得自己当时只有七八十斤重,胃口却出奇的大。满满一大盒饭,我三口两口就下肚了,牙齿是没有用的,因为来不及咀嚼。相对于另外的同学,我的营养应该稍微好一点。我是居民户口。国家每月供给我三十二斤粮票。父母每月给我十几块钱。所以我返校时往往只带了爸爸给我炒好的一大杯榨菜肉丝豆腐干。米是在学校门口的粮站里买的,菜是六块钱一个月的公菜。高二时我还嫌学生菜太难吃,后来就干脆托我爸的同事帮我买来教工的菜票到教工餐厅排队买菜,享受教师级待遇了。尽管这样,我还是眼红同学杯中的菜蔬,常与人去交换着吃,因为同学的吃相实在让我怀疑那一定是山珍海味,要不何以这样津津有味?同学中也果然出现过美味,许志燕的榨菜皮,赵丽燕的土豆干让我至今想起来还馋涎欲滴。辣兹兹,甜润润特有嚼劲。用现在的一句广告词就是:“味道好极了!”也许是同学们太过宝贝自己的食物,因为它实在来之不易吧?也许是我返校时总是囊中空空,不像其他同学大包小包地扛着背着吧?。在那个总也吃不够的年代,大家都奇怪自己的米和菜何以少得那么快。而我还居然被怀疑是偷吃者。这件事着实让我郁闷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想来,那都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反应,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现在的高中生对食物的浪费实在令人发指。学校食堂里馒头、面条、米饭、荤素菜肴往往是吃一半扔一半。大桶大桶的剩菜剩饭被拿去喂猪,我每每对学生的这些所作所为痛恨切齿。这些浪费掉的食物在那个时代,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啊。所幸我的儿子除了胃口好之外,对食物还是一丝不苟的,他每次都吃得特别认真,特别细致,绝少浪费,一如我的高中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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