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牛是我儿时最要好的小伙伴。
八十年代初的某个秋天,五岁未满的我被我爹送进了幼儿园。进幼儿园的头一天,所有娃都在哭闹,唯独我不哭,不闹,也不做声。这是我的天性,但老师不这么认为,哭闹才是正常的,这个小胖儿,可能需要心理辅导。于是两位年轻力壮的老师把我放在一个焊上了许多座椅的大转盘上,甩开膀子转了我一上午,直至我满眼金花,上吐下尿。我爹闻讯赶来,当即斩断了我的幼儿园生涯。从此,我被扔进了社会的熔炉,成了走马街上的四大闲人之一。我大概就是在这个阶段和田大牛相识并建立友谊的。
那时候的走马镇只有两条街,老街和新街。老街很窄,大多是木房,新街很宽,都是砖房。我和田大牛都住在老街。
田大牛比我长一两岁,个子比我高,比我壮,相当敦实。那时候我们男娃都是清一色的锅盖头,走马人管它叫炉锅盖。我印象中他的炉锅盖总是比标准炉锅盖要长那么一点点,加上他头发非常硬,所以脑袋像是支着一头铁丝。他整个人就像一头水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家住在老街的尽头,是一间很旧的木房。木房歪歪的,门是正的,瓦顶破破的,从不生杂草。他父亲白天拉板车给人家卸货送货,晚上打更。母亲负责家务,洗衣做饭、照顾田大牛两岁的弟弟田二牛。他家的条件不算好,所以他从来不上学。
他每天都很忙,有做不完的工作。早晨帮母亲挑水生火,白天和父亲一起在走马车站帮人卸货、装货、送货。晚上等街上的人都睡了,他还要和父亲一起巡街打更。他父亲敲一声锣,田大牛就喊一声:
“小心火烛。”
他父亲再敲一声锣,田大牛就再喊一声:
“防火防盗。”
到了夏天,他还去批发些冰棒来卖。他将批发来的冰棒放进租来的冰棒箱里,挎上它,牵着两岁的弟弟穿梭于老街与新街,吆喝叫卖。累了,兄弟俩就在新街找个人多的地方蹲下,守着冰棒箱,等候买主。他弟弟长得和他特别像,一样敦实,一样顶着铁丝,一样淳朴地笑,从远处看,就像一对俄罗斯套娃。他弟弟很懂事,从来不要求吃冰棒,更不会馋旁边小吃摊新炸出来的面窝。
田大牛这么忙,肯定没时间像正常孩子一样和我玩耍。我和他的交往就是去街上看他卖冰棒,或是去车站仰着脖子看他在大班车的车顶卸货。但有一个例外,每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俩能玩到一块儿,而且那是我们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那时,车站的货已经被田大牛和他父亲装好卸好,该送谁家也都送去了,父子俩便推着板车回家。
板车,是一种人力推车,是当年走马最重要的载物运输工具。它的形状类似北方乡村里的独轮车,只不过独轮车只有一个轱辘,板车有两个轱辘。板车比独轮车要长要宽,并排躺上两个成年人之后宽度和长度依然绰绰有余。驾驶板车需要端住两根长长的车把,推着或拉着板车前行后退。有的人会在车把上拴一根绳子,绳子搭在肩上能分担手上的重力。田大牛父亲的板车就有这么一根绳子,因为他经常拉重货。重货一定要拉,空车则通常是推,这和汽车行业小车前驱大车后驱的规矩似乎背道而驰。
所以父子俩回家的路上,板车是推着走的,而且田大牛一定要坐在板车上,因为,他是父亲的眼,他是父亲的GPS。
他父亲眼睛不好,没钱去医院检查,有人说他是青光眼,他就认定自己是青光眼了,究竟是不是,没人知道,反正就是看不清东西。因此田大牛必须坐在车上告知父亲前方的路况,并指挥父亲往左还是往右,加速还是刹车。
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找到他们,不管是在车站,还是在送货的主顾那里。走马很小,我通常都能找到。我要去和田大牛一起充当他父亲的GPS。田大牛乐意我去,他父亲也乐意。
田大牛很尽职,在他的口令下,他父亲的板车能穿过非常复杂的地形。我喜欢这种感觉,有点儿开汽车的意思。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坐过汽车。走马除了每天两班从县城来的大班车以外,只能见到偶尔从新街招摇过市的神牛二五牌拖拉机。田大牛的父亲满足了我对汽车的向往,所以我每天都去找他们,而且在为他父亲导航的同时,我还会做出从拖拉机司机那里学来的打方向或换挡的动作。
在我的带动下田大牛也开始模仿。我俩的车技日趋娴熟,他父亲的车速也越飙越快,甚至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一个青光眼居然能在走马的大街上风驰电掣,他父亲打心眼儿里高兴,因为以前一天只能送三趟货如今能送八趟!为此田大牛的父亲对他褒奖有加,破天荒地给他买过九个炸面窝。当然,我也分到了几个。
但从某一天起,我开始了恶作剧。
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父子俩很疲惫,所以车行得很慢。非常无趣,我认为应该活跃一下气氛,于是喊了一声:
“拖拉机追来哒!”
田大牛的父亲立刻从迷糊中惊醒,速度瞬间飙了上去。这才对嘛!我接着大喊:
“前头有人!”
田大牛父亲身子一扭,板车一个大摆尾。
“地上有牛屎!”
田大牛的父亲立马蹦起八丈高。
……
刚开始,田大牛只是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没过多久,他也加入进来。
那天,夕阳下,一个青光眼推着板车,载着两个小坏蛋在没有人的新街发了疯地从东头到西头来回跑了三趟。
最终,他父亲识破了我们的恶作剧。他父亲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之后,发出了一句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感叹:
“狗日的田大牛。”
那时的我对生命的起源已有一知半解,一位父亲能如此称呼自己的儿子,田大牛铁定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田大牛遭受到了他父亲的家法。
别看田大牛的父亲是文盲,家法却很高明,不像我爹。
我爹虽是文化人,家法却很俗,嘴里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手里抓到什么就打什么,呜哩哇啦乱骂,噼里啪啦乱抽。当然,有时候我爹也会趁回农村看望我奶奶之际制作一些专业的刑具以便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施展。但总体来说,我爹的家法手法低端,威慑力十足但收效甚微。除了皮开肉绽之外,我唯一的反思方式就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躲在床架子底下和我哥用一些极其低俗的句子评论我爹。
而田大牛的父亲就显得儒雅多了。他的家法通常是以下几种:
1.蹲马步。
2.倒立。
3.俯卧撑。
4.展开双臂端水两碗。
他父亲会根据田大牛所犯错误的严重程度来选择使用哪一种以及持续多长时间。如果田大牛犯错的程度超过了以上四项级别,他便将这四项交叉组合,以提升惩罚力度。例如:
蹲马步的同时展开双臂端水两碗,或倒立做俯卧撑,或单手俯卧撑的同时让空出来的那只手再端水一碗。
田大牛父亲的家法在惩罚田大牛的同时直接炼就了田大牛敦实、满头铁丝的体魄和成天有使不完的劲儿的意志,为他们田家的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天,为了观摩他父亲施法,我放弃了晚饭,放弃了那锅香得把街上的狗都招来了的炖腊猪蹄子,直奔他家。
到他家的时候,他父亲、母亲还有他弟正围住地上的一口炉锅吃饭。从三人的状态来看,那是一锅肉。田大牛在一旁扎着马步,挺胸收腹,双臂展开,手中各托一口大碗,然而碗中不是水,是他的晚饭,饭一碗菜一碗。这是他父亲新研究出来的成果。
田大牛性格坚韧从不告饶,以往罚端水,最后的结局往往是田大牛晕倒,水洒碗破。母亲疼儿,父亲疼碗。
今日,田大牛的父亲把水换成了田大牛的晚饭,效果果然不一样,虽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大幅度地颤抖,但眼神始终坚毅。他打死也不允许自己的晚饭落入他家黑狗的口中,何况今日有肉!
见我进屋,田大牛赶紧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回避。我怎么可能回避?为了来看你,我放弃了炖腊猪蹄子!
我倚着他们家的门,准备瞧一瞧田大牛究竟能坚持多久。
他父亲在回头监督儿子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口有一团模糊的物体,短短的,肉乎乎的。他父亲眯眼瞪眼、瞪眼眯眼,对了半天焦,终于看出是我,笑了。
“来!”
他父亲喝酒了。
他父亲喝了酒之后嗓门儿极大。
我走过去,通过近距离观察,炉锅之中果真是肉,一种片状,卷曲的肉。也许我的眼神在炉锅之中停留得太久,引起了他父亲的注意,他父亲从炉锅里夹出一块。
“来!”
我张开嘴巴将他父亲筷子上的肉接了过去。肉很嫩,有点弹性又有点糯性,总之,味道和口感都怪怪的,从来没吃过。见我不是很享受,他父亲乐了。
“蛇!”
顿时,我浑身一紧,一股寒气从头顶直奔命根,差点小便失禁。
我怕蛇,超级怕。可惜太晚,已经下肚。
我忘了之后的情节了。田大牛有没有保住他的饭碗?我在什么情况下离开的?一概忘了。我只记得我吞了蛇。这一口蛇肉把我记忆中最精彩的部分打上了马赛克,实在可惜。
田大牛的心胸很广。他不会记恨我去他家幸灾乐祸,更不会将他受罚的根源怪罪于我。我曾经还混在一群调皮的孩子中间往田大牛家的门上扔过稀泥巴。他母亲出来责骂了,但田大牛没有找这群孩子中的任何一个算账,虽然他完全有这个实力。我甚至从没见过他说粗话。我脑海里的他,总是一副笑容,那种友善,淳朴,略显成熟的笑容。
后来,我们家从老街搬到了新街,我也开始上小学。我卷入了中国小学生固有的历程,白天去学校应付老师的马鞭,晚上回家应付我爹的火钳,身心疲惫。从那时候起,我和田大牛的交往便渐渐少了。有时候我从街上路过,也能见到他和弟弟卖冰棒,我们会打个招呼,但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整天整天地和他一起吆喝叫卖了。我也再没去过车站看他在大班车的车顶卸货,更没再和他一起充当他父亲的GPS。
再后来,我随父母离开走马搬进了县城,就彻底和他断了联系。
大概是搬去县城的三年后,一个夏天,我回走马度暑假。刚下大班车便被姑姑拉去一家水饺馆。这家水饺馆当时在走马极火,水饺个个都有巴掌大,包的全是肉。我一口气吃了三十个。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娃,吃了三十个巴掌大的水饺!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吃晕,吃吐,比当年在幼儿园接受心理辅导还难受。姑姑受到惊吓,随即将我送去了农村奶奶家。因此整个暑假我都没有见到田大牛。假期结束,舅舅送我去走马车站坐大班车回县城,正在大班车车顶卸货的田大牛发现了我。
三年不见,田大牛的个子更高,更敦实了,和我“于不长”比起来,他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见到我非常激动。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我没有回馈他同样的热情,敷衍了一下:
“有些天哒。”
他接着问我:
“到城里去啊?”
我纠正他说:
“回城里去。”
我的冷淡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回城里去”,伤了他。
“到城里去”意味着这个人是走马人,而“回城里去”则意味着这个人是城里人。
这是在向他宣布:我是城里人。
我至今仍然后悔我说的这句话,我更为小小年纪的我就如此妄自尊大而羞耻。
我印象中他没再说话,只是尴尬地冲着我笑,以化解冷场。他一定领会到了我话中之意,但他并没有反感我,他的笑,依然是那么淳朴。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田大牛,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上完初中我去了外地,揣着我爹给我画下的宏图,去接受那些极不正规的教育。从马上倒闭的县级中专到四流成人教育脱产大专再到成人教育脱产专升本,最后终于侥幸跑来北京找到了饭碗。离家越来越远,田大牛于我的世界也越来越远。
很多年以后,已近而立之年,我的人生仍不得志。已显老态的我爹为了给我解决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带着我再次回到了走马。
那天,吃过晚饭,我和爹站在小叔屋外的空地消食。他或许是想刺激一下我,好让我尽早发奋图强,突然对我说:
“田大牛如今发大财啊滴!”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田大牛”这个名字。我还没有来得及对田大牛的致富历程进行一番遐想,我爹便用脑袋和嘴同时发力,指向不远处一座新盖的四层洋楼:
“狗日的两弟兄都猫(有本事),一个儿(每人)修两层,田大牛住四楼,他弟娃儿住三楼,他勒儿(爸)和他妈住二楼,一楼停轿车,狗日的一个儿一辆!”
听完我爹对他家的介绍,我的思绪突然从接受田大牛两兄弟致富的激励之中偏开了,我纳闷:
“爹啊,你为何把别人家里的布局搞得如此透彻?”
出于对自己人身安全的考虑,这句话我只在心里想,没说。
唉,我之所以而立之年也没能发奋图强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我总是把爹列举给我的一些发奋图强的东西拐到偏路上去。
家乡有句老话:棍棒底下出狠人。
我爹是多么希望我成为一个狠人啊。书让孩子念了,棍棒老衲也尽力了,怎么到头来狠人反倒让一个文盲的儿子,一个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一棍棒都没有挨过的人给当上了呢?
他想不通。
如今,由于依然没有成为狠人,我更少回走马了。即便偶尔回去,也是直接去农村给爷爷奶奶上坟。走马,仅仅是我过路的一道风景,成了名副其实的走马观花。
这些年走马观花的过程中,我也目睹了走马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新街成了老街,当年的老街成了破街。
如今的走马已经不是我的那个走马了。
我的那个走马,只有两条街,一条老街,一条新街。那里有个叫田大牛的孩子,敦实,支着一头坚硬的铁丝。他每天挑着水桶去区公所挑水,每天扛着扁担跟父亲去车站卸货,每天挎着冰棒箱牵着两岁的弟弟四处吆喝叫卖,每天坐在父亲的板车上为父亲指引回家的路。隔三差五的,他还蹲一蹲马步,端一端自己的晚饭……
子朔 · 文集《走马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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