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短篇小说原创文字集
短篇小说|一只幼鸟的故事

短篇小说|一只幼鸟的故事

作者: 4883d6896a7c | 来源:发表于2018-10-24 21:24 被阅读42次

《一只幼鸟的故事》

  剔野

短篇小说|一只幼鸟的故事

  我在我家小区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只跌落的幼鸟。

  说是我“发现”的不太准确。当我紧抓着我那两条因长期不加洗涤与呵护的书包肩带、任由装承着哐铛作响的文具盒和天知道哪几门教科书的书包一荡一荡地打在我的小屁股上走进院子时,我看到几个年纪比我大上几岁的熟悉面孔围成一团。

  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新鲜。儿童是社会群体的初学者,也是热烈偏执的拥护者。

  不寻常的是,他们围成了一团,却没有作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做出焦急又夸张的肢体动作,期待路过的、下班回家的大人们能够被这个小团体所吸引,从而汇成一个更庞大也更鲜明的势力圆圈。

  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姿势就像我被父母罚站、扔到门外,气氛却透着一股子肃然与神圣,就像一种儿戏的宗教仪式。

  我挤开他们,闯入了那个圈内。他们过于轻易地就接纳了我这个外来者,一声抗议或者抱怨都没有人发出。

  或许他们都是以这种并不慎重的方式加入并最终形成这种慎重的,我不禁想到。

  ——原来他们“发现”了一只跌落的幼鸟。

  在这十余双颜色各异、味道也各不相同的鞋子排列围成的栅栏中,一只湿漉漉的小鸟啾鸣着,抽搐着。它似乎受到了因我破开的缺口带入的新鲜空气的鼓励,朝我的方向伸了伸脑袋。

  这可怜的小东西!快瞧它那瘦弱得连我的一根手指的力量都似乎承受不住的躯体!

  我不禁感觉一汪爱怜在我同样薄弱的胸膛中热乎乎地荡了起来。

  “哇!”我蹲下来。

  下坠的书包“啪”地摔在水泥地上。可怜的小鸟,那声音一定震晕了它的心神,教它以为又一场足以媲美它的跌落的祸事将要降临在它的人生。

  可我在领教这出围观的主角的第一眼就决定,不允许任何悲惨、足以引发我的同情的事再出现在它身上。我凝视着它,高高在上地俯视它脏污的绒毛、半睁半闭因而显得像个让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总爱戏弄的残疾人似的双眼,我决定,——仅仅在若干秒之内——收留它,把它带回我的屋檐下,给予它我全部的爱与关怀。

  “这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人在我的头顶前方旁白般地说了一句。这个年纪的人说话,不管再小的音量,也总让人觉得必须得在句末加个感叹号才行。

  我抬头看他,那颗红色的太阳寻了个绝妙的位置,偏生停留在他的头颅后上方,将他的上半身涂成了阴冷的黑色。我隐约可以识别他圆圆的下巴,上面粘了一块污泥或是被挠出了一块血痂。他的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的头被勾勒成一片丛生的草坪,看着可怜兮兮的,又很顽皮。

  我一时半张着嘴被这出必然的太阳位置与偶然的人物上场所排演出的剧景吸引了心神。

  他大概以为我年纪不大,听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压低了嗓门再次用那种感叹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这明显的事实。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还会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吗?

  土地上怎么会长出这么病怏怏的生物,大地的儿女都是生机勃勃的,只有天空,只有神秘的上面才会坠落一些病态的、引起大地惊颤的生命。

  我鄙夷地瞪了他的脑袋一眼,他挪了挪脚步。

  那双不知被多少少年人的粗暴、汗水与快乐所浸染过的运动鞋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过颜色本来就不是一双鞋的价值,我留心找了找,在两侧辨识清了它所属于的品牌商标。

  我砸了砸嘴。

  算了,我要赶紧带这只幼鸟离开这个地方。它来到了一个不属于我、更不属于它的地方。

  在我伸手去碰匍在地上的那个小身体时,几个围成一圈的大孩子像是被什么驱赶似的,不约而同地往外撤了几步。

  这个圈子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也因为圈子面积的不对称变化,我的位置更接近于中心了。

  一个活动性的舞台就这么突然把我框成了主角。

  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位置,他们就像是要审判我!几个没有制服加身的毛头小孩……哪怕仅仅是用一种审慎打量的目光围攻我,我也完全受不了这个。

  我一把掐住那只幼鸟,“腾”地站起来。

  像个孤单英雄一样,我得意洋洋地扫视他们一圈,但毫不客气地涌上头的眩晕使我看不清我所打败的敌人们的真实的表情。

  我感觉我手中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这颗心脏丝毫也不挣扎、妄图逃走,它就像我怀中跳动的那颗一样,一样听话,一样不谙世事。

  “这个鸟仔有病,你不能碰它的!”

  其中一个男孩冲我大叫。

  我认出他是隔壁楼3层的孩子。他的爸爸在烟草公司做管理,他的妈妈是第二中学的数学老师。

  讨厌的数学,讨厌的老师。唔,可爱的烟草,是它赋予了我爸爸一身让人有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远离他的味道。

  “咦——这鸟有病的,你被传染啦!”

  “传染病!”

  “你快点把它丢掉!”

  一时之间,就像什么魔咒被解除了。围筑的壁垒一破,沉默就像沸腾的蒸汽一样散到高高的空气里消失,剩下的只是像焦臭味的锅底一样讨人厌的、如往常一般无二致的喧吵。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命令我,恐吓我,笑话我。

  大人是非常头痛小孩子难以控制音量的、反反复复的聒噪的,其实小孩子之间多少也彼此厌恶着这种饱含了无知,并且充分暴露了幼稚脑神经活动之不受控制的噪音。——我就很讨厌!

  如果说刚才他们嚷出的第一句“它有病”还令我有些害怕,他们紧接着熙熙攘攘的指摘与幸灾乐祸迅速让我愤怒起来。

  我察觉我被群起而攻之,比起服软与认输,我的第一反应是插上鸡毛装厉害。

  “它有什么病?”我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想要我的表情传递出一个“不管你告诉我一个什么样的病名我都绝不会后退”的信号。

  “麻风病喔!”

  身材最瘦却也最高、插着手站在左外侧的男孩回答我。

  没有人应和他的话,也没有人打断他。

  他摆着非常成人化的身体姿态。看样子,是这个群体的新老大吧。

  我所暂居的这个小区流动性非常大,常常有着操着不同地方口音的人搬进来,不出半年,又举家急匆匆地搬走。

  这里就像是个临时巢穴,各种不挑剔的或是不得挑剔的家庭杂居在这里。这里也有着各种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幼鸟们。

  “你看它脑袋上的麻点子,这个就叫麻风病!”

  看我略作迟疑,他补一句。

  我像抓一把石子一般抓在手里的小生命几不可感地颤抖着,它的两个爪子搔得我痒痒的,它们太软了,一点痛感也没有带给我,就是这么无力的爪子才让它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我还不尽快磨砺好我的爪子,或迟或早地抓到些什么东西不放,总有一天我的结局会和它一样的。到那个时候,会有善良的好心人来收养我、呵护我吗?他们会指着我的脸说“它有病!”,放我在原地难堪,只是围观我的缓刑吗?有的时候我真想不明白,我们人到底是对同类更有善心,还是对不同物种的生命才能产生安稳的同情?就比如我吧,我看到一个垃圾堆里的小孩,我就不会想要抱起它,擦擦它脸上的绒毛,把它带回家。虽然它也会是湿漉漉、脏兮兮的,它也会是长满了绒毛、睁不开眼睛的懵懂样子,但它还是太大个了,太大声啦!我驻足一时而产生的怜悯非常冷静,并不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热情。

  是因为人类幼儿的生命比一只不知名鸟类的生命重要得多的缘故吗?如果是轻飘飘的,下决定当然下得快。即便最终被证明是草率的,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可弥补的错误。

  这里的“不可弥补”,当然不是说小鸟的生命因为是轻飘飘的,就可以被“起死回生”了。我说的弥补,是指法律意义上的一些这样那样的复杂的东西。不过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说不上来。

  大概就是说,如果没有人最后带小鸟回家,它就会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如果没有人愿意带那个小孩回家,那它还会有大房子可以去——上个星期我在菜市场门口发现的小孩,那个丑得比南山动物园的猴子更可怖(大概比真正的小猴子更像一只小猴子)的小动物,后来就是被一大队大人抱到大房子去了。

  话说回来,既然小鸟并不能够被“起死回生”,并不是真正的“可弥补”,那么它的生命和小孩的生命不是一回事吗?都是只在身体上居住一次的东西,被破坏了,就永远消失了。这种“一次性”,难道不能够使得小孩与小鸟的生命的重要性处于同一个层次吗?

  尽管我这么说,这么想着,我还是隐隐明白,才不是这么容易呢。这里面有一些有关“智慧”、“等级”、“种类”之类的大问题。

  如果我用这个问题去打扰忙着挣钱的父母,他们一定会火冒三丈地训斥我“整天只知道胡思乱想”。其中未必没有恼羞成怒的意味。

  反之,如果我把这些个常常以飘忽的姿势一闪而过的念头写到作文里——比如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的语文作文里——蔡老师一定会夸我的。

  “很有想法!”

  “超越了你的年龄!”

  她会这么评价吧。

  可是评价过后,她也并不会和我讨论什么答案。她不打电话给妈妈,又告状说我“早熟,思想偏激,家长要多花点时间陪一陪她”,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冲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这些呢?我又不是听不得批评的小孩子……同样的话换了张嘴,就不是批评,而是坏话了。大人都是两面三刀的。

  其实说到底,我也并没有多么执着地寻求什么答案。

  而且我才不是真正的“成熟”。我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抓耳挠腮地渴望被挑出来,发颗糖。糖纸可以沾沾自喜地贴在脑门上拿来炫耀,至于那颗糖到底是甜是涩,囫囵一吞,谁尝得出个什么。

  嗳!反正谁更像大人,谁就毫无疑问地赢了,谁就是老大,大家都要围着他。

  “你不能把它带走!”

  新老大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猜他对着镜子练这个动作练了很久,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并不真正明白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他自以为自己足够有大人的威严,他这套看样子也已经制住了小区里的这一堆小混蛋。可是我才不怕他,他们都怕我——要说大人模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才对。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小鸟握在手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抢,或是阻止我转身的脚步。

  “我要把它带回家去给它治病!“我觑了一眼老大。

  他没想到我敢抬起头来直视他(事实上我还踮起了脚),愣了一愣,顿时露出一副伪装之下的蠢相,被我捕捉了个八分。

  “让开!“我不客气地往人群外面推。不待我挤过去,他们就非常主动地散到了两边。我并不将这道洞开的缺口看作是避讳,而是一种令人顾忌的胜利。

  我朝自家的那幢单元楼迈去,他们的视线凝聚在我的右手上。我把右手缩到胸口,视线便集中在了我的背脊,相当地扎人。

  他们僵持在那里,还不散开,该下令的人也觉得受了意想不到的羞辱,只有我踏着驾轻就熟的脚步:算了罢,舞台板都被我拆走啦!

  谁也妨碍不了我因从别人手里抢回了点什么而感到快乐。


  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端详这只日后要成为我的好伙伴的小家伙。观察本质上是种侵犯性的行为,为了防止角色逆转,没有足够遮蔽时,我可不会由着视器没羞没躁地随便乱瞟。

  因此直到我走进了匣子般的单元楼,上到了我自认没有人的目光能再干涉我的高层,我这才缓下脚,举起手,细细地打量这在我的握持中垂着头的鸟儿。

  它把我的手也搞得湿乎乎的。湿润,但好在并不黏稠,否则我可受不来。它米白色的尖喙啄在我的手心上,支撑它扑棱扑棱想要挣脱这只桎梏它的不规则枷锁的动作。那条尖喙底部泛着血红色,好歹让它看上去健康了一点。上面有两个米粒尖端大小的椭圆孔,我用拇指捂上去,它立刻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和屁股,啊,这里果然就是它的鼻孔啊!如果被从外面捂住,它的内部就会难以沟通空气,最后窒息而死。对于这么严重的后果,它的挣扎理应更强硬一些,可惜它的身体条件没法支撑它表达出这种维护最重要的东西的力量与姿态。我想,我带它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弄一些吃的,它虚弱得真让人看不下去。

  可是小鸟吃什么呢?

  吃米吗?

  我不久前收养过一只小鸡仔,它很健康地靠大米和白菜长到了很大,然后妈妈把它宰了做了一盘热腾腾的辣子鸡。她告诉我说,我们和家禽是没有必要发生感情的,它只不过是一只鸡,又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一只猫。那一次虽然我哭了挺久,但最后也爬上餐桌,亲口享用了那盘辣了满嘴的鸡肉。由于哭得非常疲惫,更加体会到了鸡肉的美味。

  其实我最后也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为妈妈及时的决定感到庆幸。那当口我正烦恼着身为鸡仔饲主的责任,又不好意思将“腻了”说出口,妈妈实在帮了我一个大忙。至于那场哭戏,只能说我们儿童是一旦破口便能自然而然接住自己的临场发挥的小戏骨,哪怕那个口是个假意,从口中泻出的感情确还是有着它的真的。

  希望大米和白菜同样能够合这只幼鸟的胃口。我至今还没有忘记白菜要剁成什么样的块儿状、大米和白菜要以什么样的比例为量拌在一起,才能把一只小禽养的肥肥的。

  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喂它牛奶。

  听说鸟类还会吃石子呢!奇怪的生物。

  我把它卷翘而起的几簇灰溜溜的羽毛抚贴到身上,戳了戳它的肚子,没有任何柔软的触感,我直接就顶到了硬邦邦的骨头上。它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可算不上婉啭,就像是漏了气的轮胎在急刹车下急促地大叫一声并立即被切断喉咙,凄惨又尖锐。

  它的心脏搏动得太微弱了,让人简直怀疑下一秒就要停止工作。但好在它还保留了一部分可贵的本能:当我以一个略微奇怪与扭曲的手势把中指与无名指塞到它散发着温度的肚皮下时,它的小爪子急急地攀附上去,不那么牢地抓住了其中一根。

  它的爪子并不锋利。不锋利,但也终于给我带来了一点痛感,这让我感到安慰。

  它好歹向我证明了它是有活下去的力量的!虽然它现在的姿态是那么虚弱又不堪——啊!这个小家伙,它的人生经验一定短浅到让它还未曾学习到这样一个实用的生存教条:你需要总是显得生机勃勃的,大家才会喜欢你、爱你,然后生命本身才会宠幸你。——我们最爱的差不多也就是它现在这个状态:狼狈但挣扎着活下去。

  ——一个生命赞歌的模具。

  这个小鸟儿,它需要显得再顽强一点,才会显得更美。毕竟我们关心的并不是那个绝境,而是它以怎样的坚强与毅力从其中崛起。换言之,大部分时候我们想要的是这样一种安慰:一个可以嫁接的弱者,一个可以让人的想象做比拟的恶劣环境,一种可以汲取自我怜惜的受鼓励。这样子的慰藉是不是有一点自私了?没有谁会真的平白无故地同情谁。

  幼鸟在我手中又轻轻鸣叫了一声。

  到家了。

  我先进了家门一趟,这个时间点,爸爸妈妈都还不在家。

  我放下书包,随后进了厨房去摸当初那个用来喂养小鸡仔的塑料盘,它被弃在橱柜的最深处。倒不是妈妈把它藏起来的,她秉持着勤俭节约的想法想要循环利用这个盘子,并不介意它有着怎样一根回忆的导线,可能会勾起谁的罪恶感。偷偷放进去的人是我。

  我随手把小鸟往厨台上一放,双手便往橱柜里够。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脆弱不堪的小东西竟然不适应地伸了伸(与其说是伸,不如说是抽筋来的贴切)腿,随即一个翻身腾飞了起来,朝窗外跃去。

  真是奇了怪了!它那双眼睛,眼睑上结了厚重的麻点子,压得它睁不开视野;它那双翅膀,皮肉上胶了稀疏的几根灰毛,比超市货架上拥挤的廉价玩偶更不能蒙骗人。它竟然还想跑?

  它的目的地倒是没错的。窗户合上了,可靛蓝色的窗户纸经年累月的斑秃暴露出了小片小片的天空。再小的天空也是天空呀,具有强大的召唤的魔力——

  我傻了眼见它飞起来,又傻了眼听它“扑”地落下,连“砰”的一声都不是。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它本来的位置,由于它争取到的高度太低,连这跌落都是不起眼的。

  ——这一次苏醒大概用光了它最后的本能吧。

  至于我,我首先是被怒火攥住了。

  心脏那扑通加速的呼吸声在我耳边鼓吹:惩罚它!骂它!得给点教育!扑通!扑通!

  碗碟则七零八落地在扭,想要给我闯大祸。

  真是——真是不听话的动物!

  “你跑什么跑!再飞出去摔坏吗!”

  我听见自己在吼。

  “你再摔一次谁捡你……”

  原本我就处于“振奋”与“雀跃”的心情,这种尺度的情绪,一向是很容易滑向暴躁的。

  可紧接着,我的心情变得奇怪了。

  如果我能有一个分身,我一定要站在我那分身体内好好看看;或者由谁替我举一扇等身的镜子,不作声息,不作笑也不作话,把那镜像倒影呈现给我。

  “不乖不乖,痛了吧……乖乖的才会好好的……”

  我以为我怒到无法自控,我却偏偏有节制地压低了声音。我还感到有一种害怕在我体内升腾:提前害怕自己将会伤害它。

  分明有一股支配与惩罚的快感在我体内上涌叫嚣,但另一股更为平稳也更为隐秘的情潮窸窸窣窣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占了上风。

  最后,我唇角的肌肉紧绷着,眉头舒展着,用比扑蝴蝶更小心翼翼的身姿,用一双将锅碗瓢盆搅得呻吟的手,倍加怜惜地捧回了我的小鸟。

  我的双手包绕着它小小的身体。我是以怎样的表情与心情轻颤着扳倒它,使它乖巧地倒在我的手心。

  我的手心,它的天地。

  这几乎使我想到了母爱。

  ——啊!真是让人怜爱它的徒劳。

  好了,好了,不用怕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给你吃的,给你住的。只要你好好地长大,只要你快快地长大,只要你能让我把你带出去,给那些家伙都好好见识见识一只麻风病小鸟是怎么被我养成功的——

  我是不是擅自加了太多“只要”了?这么多的条件……一个连一个,一股脑地,从我喉咙一滑而过,自己也未加审核。也不是非要这些“只是”都实现才不可的——当妈妈在肖想我的出生时,她是否也像我这么矛盾呢?

  没必要再继续待在厨房了。什么做碗不行啊,不是非要那一个才行。

  这里比期待更快地变成了勾起人烦扰的旧地,我要和小鸟重归旧好,甚至比原来更好的话,就不能待在这里。

  我向外走去。

  从厨房走到门口,那短短十几秒的距离,我突然以一种奇异的“他”目光从自身外窥到了我情感的雪塌般的平复。——我已经在握着那获得物迈向又一段路了,我以为的严峻面容再看不到,我以为我那抿起的唇峰里会孩子气地流露出怒吼弥留的弧线,可是再没有。我以怎样的一种速度换上了另一张新脸,装配上了新的情绪,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自我更新程序。飞快过去的并不都是假的。

  我已经原谅你啦!我愉快地对小鸟说道。我“这么”快就原谅你啦!

  我还将更快地忘记我曾经原谅过——

  那些怒火,燃烧时有着盛气凌人的气焰,它发出毕剥的声响,最后却连灰烬都不敢剩下一搓,唯恐被我找到,吹一口气,迷了心智的眼。

  有时候我想,——没错,小孩子难道就不能反省?这行当没准我们比大人干得更好呢!——我想,什么情绪将要比怒火更加烫人、更加明烈才能够不至于像它的前辈那样被抛在脑后呢?

  或者说,只是小孩子太不懂得耿耿于怀了?与情绪的深浅、长久属性无关(真不知道这属性又是谁赐给它们的)?

  我本来是揣着毫无衔接障碍地紧跟在愤怒之后的惬意与期待走上天台的,意识流淌,一团阴影就在这里猛地拽住我情绪的领口。

  就这么快吗?

  这么快是能够的吗?

  为什么不干脆被怒火吞掉理智,哪里来的这么多余地呢?

  有的时候我真是害怕我的遗忘和无动于衷。可即便意识到了这种瑟缩,我甚至还会对这种害怕若无其事。我们是太会、太能够习以为常了。我倒是希望这种天性,或者说,这种社会技能能够适当地削弱一点,再弱一点,再弱一点点。

  我的手发软。所幸我也不需要握住我的鸟作上一篇文章,否则一定字迹难看,都被我撕个粉碎。

  天台的铁门虚掩着,一步泥砌的台阶。

  走上了那如同濡湿的草纸一样满含粗糙毛边的水泥地,我抬头左右望了望,和它一起蹲下。这一次,为了不重蹈覆辙,我在遮阳棚下的纸板堆里摸出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线索,在小鸟细瘦的爪上系上,另一端则栓在我自己的小指。

  我的小拇指倒是比它的小爪两倍更粗,红润得多,灵活得多。

  好了,现在是时候来想想,我到底要拿这只小鸟来有什么用?

  我既不打算虐待它以轻薄一下生命,也不打算拯救它以向生命投出去一枚硬币,替生活叫好。我只是想看着,想把它规范到我的视野管辖范围内看着:把它从一个群体视线侵犯者的身份,变为单一视线受害者。我把它领来,就是求它给我这特权。

  我松开手,它泥一样摊开。我感受着指上的牵绊,突然有种在给它输血的错觉。


  我的家是户型中所说的“顶层+天台”。在大城市常不常见我不知道,在小县城,在我所常常巡视的这片区域,算是十分常见了。不常见的是我爸爸对这个天台所表现出来的了无兴趣的态度。别人家的天台,从楼下望上来都是郁郁葱葱的。那些压低了枝桠的桃李,那些谄媚拥塞的迎春,那些互相踩爬的风中草,一望就让人大生喟叹的欲望:多么生机盎然!多么富有生活情趣的小天地!偏生我的爸爸,这个明明对于营造富有情趣的生活有着不输任何人的热望的爸爸,如此不公正地忽视了我家这方方正正的楼阁天台。

  连隔壁邻居一家都看不过去,时不时地送来些他家新摘的水果或者蔬菜以为诱惑,更甚时,直接端上两盆枝细芽嫩的栽物,一边感叹着奇珍美珍,一边送进我家。

  当那位大腹便便的退休大伯站在他家砌出来的鸽棚上俯视那两盆美珍在我家天台里的寥落下场时,他的心情该有多气急败坏啊。青绿又泛着白边的鸽粪遍地都是,两盆唯二作为装饰物用处的盆栽象征性地往墙壁旁一摆,任凭空荡贯穿。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站在踩往鸽棚的梯架上,小心地拉着不够长的水管,瞄准我家的那两盆绿植浇水。要不是他翻墙而过的照顾,恐怕那两盆东西长出来的都不会是绿色的枝条,而是水泥一般了无生气的颜色。

  我一向是把那两盆植物,连同与邻居家的天台共用的那面墙壁当作是别家的。我疑惑的是,邻居如此惜痛他送给我家的礼物,如此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浇水总是避着我爸爸的,硬是给他留了成人式的脸面),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们抱回去自己大方养呢?他难道看不明白我爸爸的不重视和冷落?还是说这份礼物有别的一些我不懂的含义?大人之间的交易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

  这不大的天台,一半属于那道墙壁和两盆地位尴尬的外来物,一边就是我现在和小鸟所站的地方。遮阳棚是我爸爸惟一购置的家具,或者说是装饰物?他指挥着人搭好这明蓝色的棚子便迫不及待地撒手不管了,就好像他完成了多么大的一个妥协,为这个家增添了一份新鲜的、巨大的恩赐。

  遮阳棚下,说是垃圾场也不为过。以前在用烤炉的时候,冬天这里是煤炭的库房。但自从添置了电式暖炉,煤炭迅速被抛在脑后。谁又会去悼念这些旧时代的糟粕呢?它们代表着不便捷与贫穷,远没有化身回忆住进嘴里的“当年啊”那么美好。

  现在,这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纸箱、纸板,混凝土,石块,还有零落几段一看便能轻易折断的枯枝,不知道是从哪里长出来,又是被谁弃到这里的。

  我突然开始忧心这硕大的废物堆里那一大家子老鼠。隔壁大伯不是提过,曾看到手臂大小的黑老鼠从我家院子爬过,影子般蹿进下水道里,惹得他的爱鸽们从不敢将足迹印上我家天台?

  如果我的小鸟成为老鼠的盘中餐……

  这孱弱的东西,它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孱弱?它战战兢兢地撑着,翅骨睁不开泥水的束缚。咦!——它的双眼骨碌骨碌,仿佛受召唤一般昂起等身大的头颅,几声啁鸣不像是从它肚子里而是从它四周的空气间发出来。——它摆出这个圣洁的姿势,是想要做什么?

  嗷嗷待哺——

  引项讨食啊,我想到了。除了食欲,我在它身上看不到其它更多的什么欲求了。

  正当我站起,令我大吃一惊的不速之客突然降临。

  来者如投水石子惊起了我周身的涟漪,它恶狠狠地降落在水泥地上,把自己钉了进去。

  一只大鸟——

  ——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品种的鸟,比麻雀大一些,比老鹰小很多,肯定不是鸽子,不是猫头鹰,也不会是鹦鹉。黄褐色,脖子缩在稀疏的绒毛里,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然后猛地向前走两步。

  我吓了一大跳。这是……

  它的妈妈……

  它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凭借声音还是凭借气味?总不会是母爱的直觉!这难道是它们家的独苗吗?我捡到的原来是个男小鸟。

  嘿,我伸出右脚跺跺地,妈妈却压根不抬头睬我,它甚至也没有看它追逐的这个孩子。它只是安稳地站着,往右看,往左看,似乎并不觉得我这个庞然大物有什么大不了,也不为我发出的动静所动。

  小鸟早已停止叫唤了。

  我曾以为鸟类都是极易受惊的。它们贼眉鼠眼地探视,蹑手蹑脚地行动,扑棱棱地迅速到来或是消失,凡事都一惊一乍,一个敏感又胆怯的物种。它们虽然拥有翅膀,却丝毫不具备天空那种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威严感,不如说它们是草丛的孩子。

  可这个大鸟却不怕我。

  它不仅不怕我,还敢于无视我。

  不,不,它还是不敢向我靠近的,处于这样一个极易走向煽情的局面,它倒显得那么镇定自若。它没有凶恶地向我袭来,要用它伟大的母爱掷我一身;甚至是不声不响的,闲庭散步一般缓慢靠近它的目标。

  鸟的前进都是靠蹦跶,两腿分开行动、一前一后做出的叫做“走”的动作,它们做不到。可妈妈偏偏给了我一种它在走向它的孩子的错觉。一个确信的、悠然的步态,从其中我看不到一分毫的恐惧,一分毫失而复得的狂喜。

  可这是一场团聚,你们的感情,你们的劲儿呢?

  我戏谑的脸渐渐垮了。

  妈妈来到小鸟面前,拧着脑瓜看了几看,俯下身去,吞吐着些什么。张着嘴的幼鸟则默默地接受了它的喂食。

  怎么回事,凄厉的控诉呢,欣快的交颈呢?

  妈妈好像看不到儿子狼狈的模样,看不到它那小手上被绑缚的线索,儿子也一改作态,乖巧,健康。它们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把这当作一餐寻常的晚饭。

  我被无视了个彻底,小指隐隐发烫。

  这稀松平常的氛围,彻底扭转了天台的局面:这对母子把我从某个可做俯视的位置上不声不响地拉了下来。

  不,我不是被温情打败。这出默剧,正是没有了它的深情才反倒让我待不下去。

  你应该接受的是我的食物才对!你怎么敢!你又怎么敢再来!你这个好妈妈!

  我直喘着粗气,又不敢给它们听到。我想捂住嘴,抬了抬手,被那条牵挂的绳羞红了眼。

  绳索——大概一切拥有聚光灯的场景都需要这样一条或数条长绳,扮演一个看不见或大家假装看不见的参演者的角色。

  趁聚光灯没有照到我身上,赶紧离场,清出领地给主角们罢。

  现在我把绳头从小指上褪下,就像把一个角色从自己身上清洗掉一样没费多大力气。只是那绳头落地有声,回响了几道遗憾,还有一分嘲笑。

  我只是深感自己被不轻不重地羞辱了一番。

  寻找,母亲,失孤!啊!所有这些类似的主题!

  它们不以它们的宏大而是以它们的漫不经心将我打垮。

  我跑回楼下,掀开那道虚掩的裂隙,把自己推进去。

  我扒在门边,瞪大眼珠向上看。并没有带着什么期待,不是的;我的毛孔微微颤抖,颗粒突出的小疙瘩把毛囊向上举起来。

  我听到院子里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大家不是在做永远玩不腻的捉鬼游戏,就是在没有意义地你追我赶。只有我,只有我,我还得给我抓回来的所有物腾地方!

  可是我知道,就算它跟着它的来人回去了,它的形象也将永远是我的所有物。我将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拥有它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毁掉它的某一小块,每一次又创造它的某一小块。循环往复,在剥离中品味关于它的真实性的肢解。

  这就是我和一只幼鸟的故事。

文:剔野

相关文章

  • 短篇小说|一只幼鸟的故事

    《一只幼鸟的故事》 剔野 我在我家小区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只跌落的幼鸟。 说是我“发现”的不太准确。当我紧抓着我...

  • 1.2.3内在是一座天秤

    故事一: 在自然界中,幼鸟是如何学会飞行的呢? 在幼鸟的翅膀有所成型以后,成年的鸟会将幼鸟抛出鸟巢。 一些幼鸟成功...

  • 一只走失的幼鸟

    一只走失的幼鸟 忧心忡忡 你停在马路的中央 我不由减慢了车速 你还没学会飞翔 一双小手紧握住我的手指 你看着我的眼...

  • 小鸟出生蛋壳留在脑袋上

    两只鱼燕,抚养两只幼鸟。 一只幼鸟出壳后,就得到很好的喂养,而另一只则非常不幸,蛋壳留在了脑袋上。 它非常痛苦,什...

  • 幼鸟

    他什么也没听到, 我也没看到什么, 我们只是在这, 在一条河前, 等待另一条河的引渡, 就像壳中幼鸟, 第一眼的光...

  • 小鸟都有心机,何况是我们人呢

    看过一个故事,事情是这样的。一只杜鹃幼鸟掉进了芦苇鸟的鸟巢里,为了让自己吃得饱,早点长羽毛飞起来,它把鸟巢里三个体...

  • 『参军小故事』——林中幼鸟33

    我参军的那两年:参军小故事——林中幼鸟 在山腰执勤点的时候,其日常工作有一点就是要对山周围进行巡视。巡山的工作很枯...

  • 幼鸟的葬礼

    今天阴,上帝把我前几天养的鸟儿带走了。小鸟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神情,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 我遇到这两只鸟时,想过分...

  • 记:一只走丢的幼鸟白鹭

    早晨阳光明媚,我所住的地方是城市的郊区,周围绿化设施还是极为不错的。 正是因为如此,这里变成了鲜有的鸟类栖...

  • 现代诗/《幼鸟飞走了》

    老鸟又筑了新巢, 他在雨天强叼着树枝回来, 只为幼鸟不受暴雨侵害; 他在狂风中觅食, 只为幼鸟不再挨饿; 他教幼鸟...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一只幼鸟的故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lxft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