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念慈先生深信,“实证史学”并未穷途末路,不过要借鉴和回应新方法和新学科的考察和论证,推进自身的思路,调整问题的焦点。
《定鼎中原之路》收的几篇文章论证严密,提到的几个观点都值得注意。《皇太极入关机缘与得失》指出,1629年(明崇祯二年,金天聪三年)皇太极大军破长城直逼北京,盘桓明境百余日,是明清历史上一件大事。不过,皇太极出师的目的似为察哈尔蒙古,而非如《清实录》所标榜的“伐明”,且深入北京城下后与袁崇焕宁远军两站不胜,进退维谷,形势危殆。恰在此时,崇祯逮捕袁崇焕,导致关宁军东溃,皇太极侥幸避免合围,仓皇出关。袁崇焕被捕,只要是崇祯隔绝深宫,并不深悉京城外的战争形势,逞意气追论袁崇焕军事错误导致胡骑犯阙的责任,并非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
《多尔衮与皇权政治》指出,皇太极建立在八旗制基础上的崇德皇权根基脆弱,缺乏强大的国家经济,国用匮乏时还不得不仰赖八家。崇德末年皇太极不立嗣君,而以四王公理国政,并非权宜之计,而是同太祖时以四大贝勒值月听政一脉相承。皇太极的权力还不如努尔哈赤,他虽有皇帝尊号,却于八家事务俱不预闻,更无权将皇统视为囊中私物。福临的继位,是八旗诸王冲突妥协的产物,直接动因是两黄旗与多尔衮的合作。多尔衮以皇权为依托,促进了集权化过程,其入关夺天下,巩固了集权化成果,皇权专制空前加强。另一方面,全国统治的确立,使皇权掌握全国财源,扭转了依赖八旗虏获归公的局面,八旗由分养国人转而成为国家供养的对象,皇权对八旗有了绝对支配权,摄政王多尔衮就是皇权的体现。此时多尔衮篡夺皇位已是箭在弦上,代表福临的两黄旗经分化瓦解,也开始倒向多尔衮。他之所以延迟篡位,应该在于强制推行的民族征服政策导致了民族矛盾激化,出现了顺治五年至六年的抗清高潮及姜瓖的叛乱。是多尔衮的早亡,加速了皇权二元格局归一的速度,不过改变了其方向,不是归于多尔衮,而是归于福临。
《评清世祖遗诏》认为,顺治遗诏无情批判本名族创业垂统之君,对世祖福临一朝大政方针及个人品性否定无疑,是其特色,但遗诏基点却非常明确,就是扭转福临背离满州旧制、日益倾向汉化的趋势。世祖亲政进行体制改革,顺治十五年的内三院改为内阁是汉化进程的重要一步。前此二年,世祖停止了内院满大学士兼议政大臣,表面上是大学时退出议政,实则是排除议政会议对内院的干预,内院摆脱议政会议,使属于国家政务的钱粮、巡方乃至逃人法的修改逐步转移到内三院、各部院及满汉集议中来,有利于皇权对八旗和满州贵族的支配。不过,当时南方战事未了,清廷难以解决国计民生,严刑峻法之下,澄清吏治终属空谈。洪武十四年孙可望降清,西南战局有利清廷,仅及一年,已将李定国和永历帝逐出边境,恐怕坚定了顺治汉化的信心,于顺治十五年7月将内三院与翰林院分离,改内院为内阁,在形式上恢复明朝旧制。当年十月,实行部院掌印部分满汉,预示着顺治将结束满官把持国家政务部门特权的局面。当然,世祖对汉臣的猜忌也随着内阁的运行而益甚,作为我改革中心的内阁也未能实现其决策中枢的作用,体制上的变更依然无力动摇满汉政治力量的对比。虽则如此,世祖的改革对满州的疏离终究无法让满州统治集团接受,遗诏将世祖视为本民族的叛逆,正表达了他们的切肤之痛。
至于有名的孝庄皇后,在皇太极逝世时寂然无闻,福临继位后与皇帝分宫而居,累月方得一见,宫中遍布多尔衮爪牙,根本没机会策划组织对多尔衮的反击,只能忍气吞声而已。至于其下嫁多尔衮之事,更没有过硬的史料加以证明。日后玄烨继位,孝庄太后设计四辅臣主持朝政,也是顺治多年经营皇权强化的结果,太后的作用也有被夸大之嫌。康熙初年,鳌拜之流飞扬跋扈,肆意欺凌玄烨,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玄烨亲政,辅政体制即当结束,积势难返,奉孝庄之旨,鳌拜又嚣张了两年之久。玄烨不能容忍鳌拜,进行逮治,实亦针对孝庄而发,其后对孝庄尊崇有加,隐约有弥补此不得已之憾的意思。
姚念慈为实证史学呐喊,还有其深意在。复杂的历史过程可以进行简明准确的概述,前提是对历史的复杂性有深刻认识。如果人心浮躁,没有耐心,满足于零散知识和新奇结论,其心理同底层民众渴望救星的心理一样,都容易被各种权威操纵。而那种满足肤浅心理的对复杂历史的演义、说教,也容易沦为意识形态和政治宣传的附庸。历史研究者和阅读者要做的,不过是响应康德对启蒙的定义:“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
(姚念慈:《定鼎中原之路:从皇太极入关到玄烨亲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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