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了。
醉了的萧成是另一个萧成，他不爱笑，素日眉目里的轻佻风流全然不见了，这时候你才发现他的眼是幽深的黑，你才能联系起那个在旧庙里望向沉沉夜色的人。
小玉看着萧成蹙起了眉头，她知道那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她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就让人解忧了，如果说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是解忧，那么解忧还是一件好事吗？
她想起自己的姐姐，那个负青丘一族千年气运而生的人，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的庇护者。青丘人人都爱戴她，即使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大家也能从她身上获得鼓舞与力量，小玉以为那就是全部，她自信而明媚，骄傲而强大的姐姐。直到某个夜里，她看到她靠在老树边，手里握着一盏酒，从来如骄阳烈焰一般的人，居然也能清冷地如月色一般，眉眼间没有平日的凌厉。她好像发现了她，对她笑了一下，眼里却雾蒙蒙地，怎么也拨不开。她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
那也是唯一一次。第二天长姐封了自己的酒窖，之后没有对她面前说什么，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时间过去了很多年，她有时也以为那是自己的一个梦。
小玉发了会呆，眼前的萧成和她的姐姐那样像。她在屋里找了个最小的坛子，学着萧成的样子砸开泥封，抱在鼻子前嗅了嗅，很香，两手抱着坛子往嘴边送。
第二天早晨萧成醒了。
他踉跄起身，头疼地厉害，嫌弃地按按鼻子，果然再香的酒一夜宿醉也会变得臭不可闻。正打算去洗漱的萧成忽然觉得仿佛踩到什么，黄绒绒的一团影子，吓得他最后一点酒意也不见了。等定下神来，才发现一只黄鼠狼趴在脚边，无意识地数了两遍，才发现这是只九尾的……狐狸。
原来青丘狐族不是白色的，起码不都是。
小狐狸大概是昨天偷了酒喝，控制不住妖力化了原形。坛子早倒了，大半的酒洒在身上，整只小狐狸显得黏糊糊的。萧成找了半天才在她身上找到块干净的地方，二指捻起她两条白尾中的一条，打算拿去好好洗一洗。这时他才有功夫看小玉昨天喝的那坛酒，只这一眼他便恨不得把手里的小狐狸丢出去。
据那天在书房外伺候笔墨的侍女回忆，那天的七殿下声音比南街最会骂街的周大娘还尖利，那声音是“胡小玉，我七十年的桑落酒！”那几天府里人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恨不得像鬼怪一样可以从七殿下面前无声无息地飘过。
到底还记得小狐狸是自己拐出来的，没有真的扔出去，萧成黑着脸走出画室。洗沐的东西是早已备齐了的，不急着料理自己，先把小狐狸往银盆里一放，兜头一瓢水浇上去，原本还有些毛茸茸的小狐狸转眼便只剩下湿巴巴的一团，看起来惨兮兮的。不知怎么萧成就想到了那句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这会小狐狸看起来还真是……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旁边的侍女早已看不过眼，想起昨天就着她手里盘子吃鸡的小姑娘，再看看眼前神经兮兮的殿下，她大着胆子上前，“殿下先忙自己吧，奴婢给小玉姑娘洗。”完全不知道自己婢女在想什么的萧成很大方地挥挥手让她把盆带走，一个大男人给小姑娘洗澡的确是不太好。谷雨松了口气，赶紧带着小姑娘走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小狐狸醒得比所有人想的都晚，等萧成的怒火都变成了焦虑，小姑娘还没有醒转。他甚至请了国师来看。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国师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小狐狸，道，“无事。”转身出门。萧成气急败坏，一把抓住他，“这叫无事，已经昏迷了半月了，你到底会不会看？”国师丝毫没有自己被人抓着的自觉，只是看向萧成的双眼。被那对毫无情绪，清明坚定的眼睛看住的萧成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着痕迹地松了手，眼睛看向别处，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国师没有理他，倒是他身后那扎着小小道髻的童子不乐意了，“我师傅什么时候错过，你不信就算了。”
国师渐离，国教这一代的掌门人，话不多，却的确所言必中。
国师走后第七日，小姑娘终于醒了。不知可是因着多日不曾见，萧成总觉得小姑娘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却说不上来，小姑娘闻言笑道，“酒真是一个好东西，我又修出了一条白尾，当然有不同。”这话让萧成想起了那撒了大半的桑落，只觉得胸中一股恶气怎么也出不来。他恶狠狠地说，“原想着带你去一品居尝尝那的鸡汤小馄饨，如今看来你倒是更喜欢饮酒，那便算了。”
一品居的鸡汤小馄饨小姑娘想了很久，只是进梁都这近月的时间还没能去成，现在听了哪里肯依。看着面色冷硬的萧成，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从前所学，整个人往萧成身上撞，“萧成哥哥，带我去吧。”说话时不忘手往他身上乱抓。萧成不防小姑娘忽然这样做，差点没被撞飞出去，只能一把把小姑娘提溜提远一些，小姑娘手没他长，挣扎了两下没能够着他便放弃了，只一双眼一直往他身上瞪。
“你这是在干嘛？”
“先生教的啊。”
“哈？”狐妖一族的武功这样差劲，毫无章法吗？
“先生说了，要想一个男子听自己的，就想办法到他的怀里，用手在他身上画圈能让他答应更多的要求。”
“……”
“萧成哥哥，你抖眉头干嘛？”
“无事，我只是在想青丘怎么会放心你出来。”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啊。”
“……”想来也是。因着自己是小姑娘出走的帮凶，萧成总觉得应该负担起照顾她的义务，因而斟酌了语句，对她说，“以后你在青丘学的那些，还是都忘了吧。”
“为何？”小姑娘不解，眼睛依旧一下一下地瞪萧成。
这话解释起来很长，要从人妖两族文化差异谈起，说完文化传统可能还要说说胡小朋友的学习能力和理解能力问题，不像是一时半会能解释清楚的。好在萧成也没有这个打算，他有一个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你还想不想吃小馄饨了？”
这世间很多东西都是有力量的，资本是最大的力量之一。不掌握资本的胡小玉想吃一品居，只能屈服于大资本家萧成的淫威。她乖巧地点点头。
“那就别问，还有你那眼睛抽筋似的怎么回事？”
“咦，先生说的要过一会往人身上瞧一眼的啊……”
绝色佳人一个踉跄没能站稳，不小心撞到少年公子的怀里，想要躲开，柔荑一样的手按在人的胸口，无意间能点起人心上的一把火，而那欲说还休的双眼，在一低头一回首间有说不尽的风流。
这样香艳的画面，偏能给小姑娘演绎成全武行，萧成摇摇头，这样的小姑娘真一个妖到了人间，还不知怎么给人吃干净呢。他信手给了小姑娘脑门一下，“走，带你吃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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