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过了没两天,母亲来电,说家乡涨水,村子的庄稼都淹了。
我妈说,这次的雨比上次(也就是前几天)要大多了,今天温度很低,出门还要穿件厚褂子。
我妈还说,小河里淹死了一个女孩,19岁,听说是到河对岸去取快递,返回时不听人阻拦,坚持要过河,水急地滑,连人带她的三轮车冲走了。顺着河道从不远的上游,漂到我们这里,被桥墩子挡住,前天警察才把尸体捞上来。
我问我妈,是个什么样的重要快递,成了丧命的敲门砖?我想,人对未来是有莫名的一种感知存在着,一种想得到庇护的急切会不断增强你的信念:“我一定要上岸”“一定要活着”“一定要过河回家”……
全球气候逐渐变暖后,干旱随之而来,我们那里这些年涨水的次数当然也变少了。
儿时我常到河堤上帮外公放他那头老水牛。雨还没到,大地已经裂开一道道口子,像是结痂的伤疤被撕开那般面目狰狞。我把牛引至浅流边饮水,常捡拾一些蚌壳回去钓龙虾。过不了今天,大人们就不许我去河滩只能在堤坝近边上,外婆家有几亩玉米田就在堤坝不远处,我就把玉米地当作堤于河之间的界限,像是“三八线”那样,不许牛越雷池一步,以为这玉米地就是对我的关照。我想这水总不会淹到这里了吧?
大人们常说水老虎来势汹涌,别想着能跑过它。我的脑海总闪现水势滔天砸向我的场面,畏于这种假想, 牛还没靠近那线我就亮开嗓门吼它了。
我喜欢站在堤上远远地望着,心里嘀咕:大人们都是骗子,那条河还是一条线一样蜿蜒在那片田野啊,看起来并无不可招架,它温驯而沉默。
下了一夜的雨再去,发现水已蔓延过来,半截子玉米闷在浑糟糟的水里,这下慌了。水的势头于我言是无法估测 ,我看它一直都是静静的,但是浮过的树桩子那类的,迅速往下游奔去,也可以叫我想象平静之下又暗藏怎样的涌动。
到下午,就看到水来到眼前,早些年,我家附近的那条河,在夏季汛期随水漂来很多东西。水面上浮着花生秧子,还有缀着西瓜地西瓜藤,翻了肚子的鱼也浮上来了。当然还有人死后收拾出来的旧衣服,原来可能是丢在河沟里这时也都翻上来了,还有牛粪,芝麻杆子,高粱穗子,所有平日里看得见看不见得的浮到面子上来。
过几天,洪水退去,村里的人都挽起袖子了,有的人甚至大裤衩子会绑到了大腿根部去,几个村子的人可能都在河滩的淤泥里,那浩浩荡荡的场面甚是壮观,众比寡总是更容易渲染一种火热的激情。一场洪水对庄稼地洗劫,这损失似乎并没有影响多少勤劳人民的情绪,日子该是怎么仍是照常地进行着,偶尔会抱怨几句,倒也不至于受不了刺激,寻死觅活。
总之提着桶赤脚去抓鱼了,有时候会有虾和螃蟹,也捉到几回乌龟。乌龟那时人们不会吃的,一是不知怎么吃,二是乌龟据说很有灵性的,一般养几天放生去了。现在的餐厅里似乎什么都可以吃,吃得越奇,倒像是越值得炫耀的样子,我是不大能懂得。
今年的梅雨季节漫长得紧。闲来无事,早早出门,踅到长江大桥去看涨水。江边的亲水平台入口已被封堵,只好爬到桥面去,原是水已漫过平台直向围栏逼去。对面莲花湖公园和江滩正在雨的薄幕下,显得格外得宽阔。
浩荡而来的汛,混着黄土的浊气,裹挟着不知何处岸上的陈年朽木,或是哪户农家堆放得未及收去的新秸秆,一切和当年没什么分别:面上依旧漂浮着渣滓,里子却蓄足了势。隐在背后这未知的忧惧,使人眩晕。
老子曰: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年轻时,满身棱角,恨不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身势不可挡的锐气。有位师傅教我收一收性子,常对我说,要我学水的柔情。“柔情似水?”总觉得过于温柔缠绵。天下至柔之物莫过于水,随山就势,流转蜿蜒,可漫可溢;天下至坚之物莫过于金石,滴水却可镂石。岁月经年,不是妥协,这是告诉我要适当迂回和忍耐呀!
立在雨中,满江水在脚下,我觉得威风极了。那时我就是一个英雄,一个诗人,一条河流,“滚滚长江东逝水” 仍是千百年不变的这样去着。水载舟,亦覆舟。大浪淘沙,成败刹那,时时归零才是水的大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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